抬轿的不是往常的粗使婆子,而是长沙王府的护卫们,轿子走的极快,山脚下,车子已经备好等着了,李夏上了车,端砚跟里去侍候,路口的御前侍卫们移开拒马,车子一路小跑往京城回去。
离城门没多远,一人一骑迎面而来,李夏掀起帘子,郭胜冲到车前,勒转马头,和车子并行,欠身道:“王爷那边没什么事了,吩咐我过来王妃这边。”
李夏嗯了一声,放下帘子。
车队沉默而快,穿街过巷,进了秦王府侧门,李夏在二门里下了车,示意了郭胜,径直往她那间暖阁过去。
郭胜紧跟在后,进了暖阁。
李夏示意端砚守在暖阁门口,自己去了斗蓬,坐下,示意郭胜也坐。
郭胜上身前倾,先仔细看了看李夏的气色,才开口道:“巳初两刻,柏枢密和几位相公,带着御前军,就到了婆台山,巳正前后,婆台山出了大案这事,京城几乎都知道了,有庄子的各家都赶去了婆台山,五爷和六爷有差使,唐大奶奶,唐家贤和七姑奶奶,还有八姑奶奶,都是骑马过去的,李家知道的晚了些,也都去人了。
如王妃所料,这案子点到了陈江头上,陈江带着朱喜,已经去婆台山了。金世子还留在婆台山。”
郭胜简要的说了各人的动向,看了眼李夏,补了一句,“卯正前后,柏悦母亲汪夫人就赶到了,骑马去的,王爷让人放她上山了。”
“苏烨是怎么回事?”李夏皱眉问道。
“在查。”郭胜再次看了眼李夏,“阮十七说,他那边,是柏悦头一个赶过去救援,不过二三十息就到了。发现柏悦尸首后,他让阮夫人和六姑奶奶去将柏悦暂时收拢看着。”
李夏脸色微变,后背慢慢挺直,不过二三十息就到了,那她就是听到呼救,立刻就赶过去了。
“起出苏家所有暗线,查清楚柏悦是怎么去的婆台山,这中间必有内情,要查的一清二楚,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别漏了。”李夏冷声道。
“是。还有,李家别庄里……”郭胜有些仓促急切的接着说起昨天夜里发生在李家别庄的一切细节。
凌晨清理时,柏悦是唯一一具他只远远看着,不忍近前的人,姑娘这句吩咐,让他骤然生出一腔悲凉,他得赶紧转向别的事,以压下为股令人悲凉的悲凉感觉。
“……沈氏和罗氏除了蹭破了些油皮,一切都好,郭氏和那位胡夫人,些许有点儿皮外伤,瞧阮十七那样子,恼得很。”
郭胜含糊了最后一句,李家是王妃娘家,不管什么事什么人,只有王妃能处置。
“阮谨俞回来了?”李夏面无表情。
“谢夫人赶到,和汪夫人一起带走柏悦后,阮十七就带着阮夫人母女,还有六姑奶奶她们回到了京城,这会儿正张罗着请各种大夫过府诊脉治伤,动静很大。”
“把李家别庄这些细情,告诉阮谨俞。”李夏垂眼吩咐道。
郭胜一个怔神,随即醒悟,这是要把那位太太和那个夫人,交给阮十七处置了。郭胜想着阮十七看着烂泥一般的两位’长辈’时,那幅眯眼错牙的模样,眉梢刚要挑起,又急忙落回去。
“柏乔到哪儿了?”李夏问道。
“明天哺时,肯定能进京城了。”郭胜立刻答道。
“日跌前查清楚苏家发生的所有事。”
“是。”郭胜欠身答应,接着道:“还有几件有点儿急的事,一是跟着赵老夫人去盱眙军的人请示下,说那位胡先生和蒲高明长子愿一切听王府安排,倾尽所有,只求能留下蒲家一家性命。”
“山上各家,无辜之人,死了多少?”李夏目光冷冷。
“近五百人。”郭胜垂下了头。
“这些人死在谁的刀下,你最清楚。”李夏冷笑一声,“难道什么阿猫阿狗一句倾尽所有,我都能收下的?蒲高明之前的罪恶,已经足够整个蒲家死上两个来回,这一趟,又是五百条人命,难道他们蒲家的人命是命,别家人,就不是命了?王府的门槛,不是他们蒲家这样的能攀得上的。”
“是。”郭胜不敢再坐着,站了起来,躬身垂手,“还有,朱喜请示下,婆台山主这一案,查到什么程度。”
“尽陈江所能,他能查到什么程度,就查到什么程度。”
”是。“郭胜应了一声,垂手退步,李夏见他没什么事要禀报了,也站起来,”去寻一趟阮谨俞,让他诊好脉看好伤,就过来见我。”
郭胜再次欠身答应,垂手退出。
李夏回到自己院里,再次泡了个热水澡,仔仔细细洗了头发,她很厌恶那些血腥味,以后以及未来,她希望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再没有这样的血腥味儿。
李夏睡了一天,还是觉得十分疲惫,没等秦王,径自先睡了。
睡的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人从后面圈住她,李夏翻个身,将脸埋在那个温暖的怀里,含含糊糊道:“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嗯,我很好。”秦王没听清她呢喃了句什么,将她圈在怀里,“辛苦你了。”秦王低头看着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又睡沉了的李夏,温柔的在她脸颊吻了下,脸挨她的头顶,几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第596章 摧心
这一天的皇城,人人都揪着颗心,忙成一团,乱成一团。
傍晚,魏相从一场接一场的安排调度中稍稍松了口气,想着这一天里知道的越来越多的那些细节和详情,只觉得后背满是寒意。
他得去见见太子,和太子好好说说这件事。
魏相从屋里出来,刚站到檐下,就看到对面屋里,秦王和严相一前一后出来。
严相冲魏相略一颌首,和秦王说了句什么,转身进屋了。
秦王从出了屋,冷冷的目光就盯在魏相身上。
魏相由意外而不自在,渐渐心生寒意,渐渐遍身寒意,直到浑身僵直,秦王才移开目光,慢慢将手背到背后,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魏相这才觉得后背已经渗出一层冷汗,甚至额角,都有一层冷汗。
从前那个温润如玉,谦和无争的王爷不见了,眼前的这位,象出笼的虎。
魏相远远望着太子宫的方向,没有象往常那样抬脚就去,而是呆呆站了很久,又转身进了屋。
明天傍晚,江延世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吧,太子大约也是一无所知,这样的敏感时候,他一趟一趟往太子那儿跑,不大合适……
魏相呆呆坐着,突然扬声叫进长随,“你赶紧回去一趟,让夫人这就去看一趟太子妃,就去看一趟就行,快一点,还能来得及,”
长随答应,一溜小跑回府传话。
……………………
六部之中,气氛最为压抑沉闷的,就是刑部了。这场惨烈的婆台山惨案,明面上的那个起因,可是他们刑部看管不严,走脱了两个死囚,刑部有大错是肯定的,这个引子,一个不好,就能把刑部一半的人拿下大狱,抄家灭族。
毕竟,死了一位皇子。
周尚书喝着杯酽浓的茶,见幕僚陶先生进来,下意识的想站起来,站到一半又坐回去,有几分急切的问道:“怎么样?”
“各家都有死伤,好在……”陶先生往后退了两步,伸头往门外看了看,将帘子掀起一半,才往前坐到周尚书旁边,声音压的极低道:“各家都没伤着要紧的人,唉,这正是游春踏青的时候,又赶上秦王爷夫妇代天子祈福,几乎家家别庄里都有家人女眷。”
陶先生顿了顿,意味万千的看着周尚书,“除了那两位,战死!别的要紧的人,不过就是蹭破了皮,一些皮外伤,倒是长随小厮仆妇丫头,家家都死伤不少。”
周尚书皱起了眉。
“手底下都有分寸得很呢。”陶先生凑到周尚书耳朵,低低说了句,又长叹了口气,“我多走了几处衙门,刚刚进来前,又在前面街上那间茶坊里喝了一会儿茶。瞧大家那意思,都说太子爷下手太狠了,都立了太子爷了,再杀有什么意思?那么神仙一般一模一样的两位爷,现在都死了,真是可怜,还说秦王爷平时连句话都没有,多谦和多与世无争的人哪,当然,话没明说,意思是这个意思。”
“阮谨俞一听说死囚跑了,可是掉头往回跑的。”周尚书嘴角往下扯了扯,也往前凑了凑,和陶先生道。
“王爷可是毫发无伤。”陶先生意味深长的接了句。
“两虎相争,死了只兔子。”周尚书往后坐回去,说不清什么意味的叹了口气。
“东翁是明白人,照我瞧,刑部这场祸事,没什么事,不是没什么大事,是根本不会有事,那位十七爷可是一场死战,听说折了不少人手进去,自己也受了伤,王爷怎么能让他有事?他这个主事官都没事,东翁自然更是没事。一会儿和几位相公议事,东翁只管硬气起来,越硬气越好。”
陶先生抖开折扇,十分笃定。
“我也是这么想,你没看到今天的王爷,真是大不一样了,我看哪,太子那一头,这一回是杀人不成,放虎出笼了,唉,也是,再不上爪上牙的撕咬,就得被人家吃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回这事,阮谨俞就算真有错,就算这错再大上一倍,那位爷只怕也是一定要护下来的,正是浑身炸毛的时候。你说的是,一会儿我得先护在前头,大不了我背上点儿处罚。”
“东翁,这事儿,你看好谁?四爷和五爷可都不怎么样,宫里多少年没有子嗣了,这两年净报虚信儿,这事儿?”陶先生上身往前,带着丝八卦的意味问道。
他和周尚书宾主二三十年,真正的无话不说。
“从前从来没想过,从出了这事……那位爷,倒真是个治世之才,他署理兵部也没几年,可你看,如今六部中,就数兵部最顺畅,正经清了不少积弊,六路驻军,他那时候清了两路,余下这几路,你看看,两处出了大事,署理兵部那时候,他才多大?还有那么多擎制,听江老尚书说,当初,王爷是准备彻底清查各路驻军的,唉,这要是论个贤字吧……咳,这事吧,真不好说,除了父子相承,还有个兄终弟及呢。”
周尚书和陶先生凑的几乎脸贴脸,“再不然,随便挑个奶娃娃出来,宗室子弟多得很呢,对吧,这事吧,看好谁不好说,总之,现在这两虎相争的局,已经是死局了,且看着吧。”
“这倒是,皇上毕竟还年青着呢,且看着最好。”陶先生语调轻快,轻轻拍着折扇。
周尚书站起来,“差不多了,我去议事,你找个机会去一趟阮家,替我看看阮谨俞伤的怎么样,好好安抚几句,跟他说,别担心部务,有我呢。”
“东翁放心。”陶先生笑应了,站起来将周尚书送出上房。
李夏一夜好睡,第二天和平时一样时辰醒来,伸手一摸,秦王已经起床走了。李夏慢腾腾伸了个懒腰,起来洗漱,吃了早饭,和往常一样,围着园子转了一圈,进了外书房旁边那间暖阁,郭胜已经在暖阁外等着了。
端砚脸色有些苍白,沏了茶奉上来,退到暖阁门口,垂手站着,神情有几分怔忡。
郭胜欠身禀报:“奉王妃吩咐,启用了苏府的暗线,昨儿晚上就查清楚了……”
郭胜从苏烨离开外书房回去内院说起,那天傍晚,内院发生的一切,还真是一步没漏一句话没漏,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李夏听的眼睛眯起,露出丝丝讥笑,“这就是说,他苏烨倒是被柏悦骗了,直到柏悦尸身冰冷,他还一无所知昏迷不醒?”
“柏悦被送回苏府时,说是苏烨状若疯癫。”郭胜小心的跟了句。
李夏冷笑,“那是,象柏悦这样的媳妇儿,想再找到第二个,那可不容易。”
郭胜垂下头,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柏悦比苏烨天真,苏烨比柏悦精明。婆台山是个死局,柏悦也许还心存天真,苏烨必定一清二楚,苏烨不是怕死,他是算计着他手无缚鸡之力,柏悦的功夫和柏乔不相上下,确实比他更合适,而且,柏悦姓柏,他明知不可能,还是不死心,他还在算计那万万中之一的机会,想要救出老二一条命。”
李夏冷笑连连,看着郭胜问道:“用的什么药?是什么汤?”
郭胜垂下眼帘,“睡胜散,一碗清鸡汤。”
“去迎迎柏乔,把这些事告诉他,这碗清鸡汤和这睡胜散。”李夏冷声吩咐,郭胜欠身答应,李夏沉默片刻,接着道:“柏悦那个女儿,囡姐儿,在柏家长大,比在苏家长大好。”
“是。”郭胜再次欠身答应。
“另拿套衣服来,我要去送送柏悦。”看着郭胜出去,李夏呆站良久,吩咐道。
端砚很快拿了身素银色衣裙出来,侍候李夏换上,李夏今天原本就只用了一根银簪和一幅珍珠耳钉,倒不用换,端砚抖开件银白素绸厚斗蓬,给李夏披上,自己也换了身素衣裙,跟着李夏往二门里上了车,往苏府过去。
苏府大门洞开,从大门外往里,白茫茫一片。大门口站了一排身着重孝的仆从,大门口没有车马,大门里没有人进出。
苏府一这片白茫茫如同夜雪初睛的大地,空荡而干净。
李夏示意银贵把车子停在苏府大门口,下了车,从洞开的大门径直进去,端砚和银贵一左一右,紧跟其后。
门口的管事见她不走女眷们走的侧门,而是直冲大门而进,一个怔神,急忙上前躬身前引。
李夏径直走进设在正堂的灵堂里。
柏悦的棺椁前,苏烨如同失水枯干了的花草,抱着一身重孝的女儿囡姐儿,神情呆滞的不停往化纸盆里一张一张的扔纸钱。
看到李夏进来,囡姐儿在苏烨怀里动了动,揪住了苏烨的衣襟。
苏烨呆滞的转过头,看着掂起根香,点燃了,再仔细的、慢慢的插进灵前香炉里的李夏。
苏烨将女儿递给旁边的奶娘,站起来,直视着李夏,眼眶微缩,“腊月里,李六就知无不言,从那时候起,你就把苏家当成死人了吗?”
李夏微微侧头,平静的看着苏烨,“柏悦身上软甲被血浸透,枪尖折弯,遍身是伤,被强弓一箭穿喉,她对得起你。”
苏烨嘴唇抖的止不住,眼泪淌成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