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在独处时眉间也带着笑意,那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霉了。
那些占过他便宜的人,过不了多久,总是要倒霉的。不是莫名其妙就获了罪,被罚到见不到主子的地方翻不了身,就是差事总是出错,甚至还有的身上起了怪病被隔离到不知哪里去了。
温月如自此便留意上了这个小太监,她当然不信那些得罪过这个小太监的人都是自己遭了报应,但是偏生查不出什么可疑之处来。
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做到他那样,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偷偷躲起来哭了?
后来她便收起了所有的眼泪,也不会再一个人偷偷溜出鸣凤殿去。扶植起了自己的亲信,也在宫外接手了温家暗存的势力。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是那个人的脚步却比她还要快,甚至在她踟蹰于某个计划难以实行时,主动来与她合作。
她既高兴又害怕,心想若是他能为自己所用,那从今以后是不是就能高枕无忧,既不用被当做替身也不会被人暗地里嘲讽担不起所处的位置了?
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还是没做到。
这些天来,她细细回数自己走过的三十余年,才发觉自己原来天生就是个爱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偏生下手不够狠,又时运不济,一直都没怎么成功过。
对她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如今都在盼着她死。
云散时已是深夜,远处却有几间窗子里有了亮光,想来是同她一样,发觉雨停了,便起身赶在十五的尾巴来赏月的。
温月如赤脚踩过露台上的积水,口里哼着孩童时所喜爱过的歌谣,完整的曲调她早就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词句被揉碎在风里。
寒冷与抛却礼节的快感交叠在一起,让她只觉无比清醒。既然已经决定去死了,那么总要叫人能够牢牢记住才好。
所以中秋佳节,最是合适不过。
而在越过栏杆的瞬间,她发觉有一个狼狈的身影正在往宫门方向去。
选择在这一天逃离这黄金牢笼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常云萧在太医署躲了一阵,总觉着有人时时盯着自己,一有人传唤他,便胆战心惊,怕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害怕一旦踏出了房门,便再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只要有人喊他,都能把他吓得一哆嗦。他的同僚都渐渐看出些不对劲来,连上司也委婉地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需要告假去休养一段时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明明苏厂督往日里身边的女人从来站不到三个月就会被丢出去,再不多看一眼,怎么会对陈娘子这般长情?明明陈青鸾是那样温和仁慈的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陪在那么一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人身边?
今日正值佳节,轮到值班的同僚知他最近都在太医院里住着,便来求他帮忙顶班,他浑浑噩噩地应下了。
一夜无眠,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觉着,也许那日陈娘子回去之后,并没有将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全都告诉苏仁,否则以他那样锱铢必较的秉性,哪容得下他苟活这么多天呢。
这样想来,自己近日来的担惊受怕也许全然都是无用。常云萧突然想起了上司给他的建议,便写了一封信留下,上面写道自己需要告假一段时间,至于职务给不给他留着都可以。随后便收拾行囊,赶在宫门刚开的当口冲了出去。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冲着城门去了,自京城出发,若是脚程够快,十几天就能抵达边界,等到了漠北,或者再往远处去,还有许多西北的小国,未开化的蛮夷,多十分仰慕中原文化,他不是空有一身医术,走到哪里都不至于是绝路。
仿佛只要出了这京城,眼前便是康庄大道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城门口的一瞬间,肩膀却被人一把扣住。
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两个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人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人道:“常副使,为何这么急匆匆的离京啊?”
常云萧强笑着道:“感觉不胜重任,便告了假,想要出去游历一番。”
那人却不松手:“在太医院夜以继日可不是别人逼你的罢,突然便不胜重任了,可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打算逃跑啊?”
常云萧一颗心沉了下去,还想要解释,那人却不再同他废话,“跟我们去东缉事厂走一趟罢,做了什么都老实招了,还能少吃些苦头。”
今日昭狱十分热闹,总有人要来瞧瞧着胆敢对主母有不轨心思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一见之下都觉大失所望,大档头李德喜更是不客气,大声同身后的人道:“我还寻思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主得生的多俊俏,结果就这样?”身后的人也跟着笑。常云萧垂着头坐在牢房里,就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出乎常云萧意料的是,并没有人来对他用刑,就只是关着。牢中不辨日月,他先是还能从送饭的次数勉强几下自己究竟被关了多少天,后来就模糊起来。
当他再一次见到苏仁时,恨不得冲上去磕头求饶,却被人拦在一丈之外,他原地跪下,大喊着督公饶命。
苏仁看他这般狼狈,十分不屑,只问道:“后悔了?”
常云萧以头抢地,“后悔,后悔了!是小的有眼无珠,可是小的的的确确没有觊觎督主夫人的意思,只不过是……是想要治病救人,还望督公能饶小的一命!”
苏仁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一样看着他,挑眉道:“本督何时说过要你的性命了?不管你是存着怎样的心思,好歹还给我夫人送了一本医书不是。”
见常云萧的眼中又闪过一抹希冀,他笑着道:“所以你就好好在牢里颐养天年罢。”
被押回牢房的路上,常云萧听到身后的两个厂卫在小声闲聊,内容自然是取笑他胆小如鼠,就关了这几日,就连半点骨气都不剩了。
常云萧突然脚步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方才我说我没有后悔,会有机会出去吗?”
那厂卫嗤笑一声,“你要是真对主母痴心一片,那没准督主心情好,就圆你这个心愿,叫你能陪在她身边也说不准——正好听说前日书房的古瓷花瓶被不小心打碎了,正好能用你顶上。”
常云萧听了,脚下一个踉跄,随后就被身后的人一脚踢进了牢门。
从此牢中不辨日月,直到有一天,等来了传说中的大赦天下。
常云萧茫然地想,他入狱时圣上正直壮年,如今日月换新天,可是自己已经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了许多年么?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路过的行人大多喜气洋洋。
还是一路北上吧,既然活了下来,总要有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其实是早就写了打算在中间放的,然后。。蠢作者给忘了,就直接跟别的番外一起放到最后啦~
从明天开始的番外都是正文时间线之后的日后谈~~
第73章 番外三 承诺兑现
三年的岁月,在某些安逸平稳的时代里, 也许在史书上都占不过半寸笔墨。
而总有一些人, 命里注定就是要书写传奇的。
景帝登基后三个月, 长公主慕容云笑因感怀双亲早亡, 决意出家为尼, 法号妙言。三年后自千佛山重回皇城, 开坛与明光寺多位高僧讲经论道,机变无双,一时引得万人空巷。
景帝听闻大喜,亲自接见后, 将其接入宫中,后日于早朝上宣布,欲册封妙言禅师为国师。
大楚自开国以来, 虽然皇室多有人礼佛, 然而却历来忌惮教权太过, 会重蹈友邦的后尘,所以这样将一个僧人推举到这样的高位, 是从没有过的。似然明知道皇帝这番举动,并不是抬举某个教派,而是尽着私情来的。可出家人既然已经斩断了尘缘,那么就算她前身乃是举国上下最为尊贵的长公主,该反对还是要反对的。
一时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此起彼伏,而年轻的帝王平日里还算从谏如流,而这一次, 则是铁了心要将皇姐迎到朝堂之上。就算是有言官梗着脖子又要去触柱,景帝仍是不为所动。好在这一回众人都有了准备,一旁的武官眼疾手快,把那些当真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的人都给拦了下来,才阻止了血溅当场的画面出现。
百官劝诫无用,便有人把这规劝皇帝的重任,往辅佐其上位的二位肱骨之臣身上推。
然而这一回,历来在朝堂上两看生厌的平王与苏厂督,口径却出奇的一致:出家人无男女之别,且妙言禅师讲经论道深入人心,国师一职于她,并无不可。
于是,大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登堂入室,却还是个女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皇室宗亲就算出家,也从来没有谁当真剃度了。妙言禅师刚过二八年华,虽不做修饰,却也难掩天生丽质。每每出入宫闱之时,若是做常装打扮,便总有宫人会忘了这位长公主早已是方外之人,还会依着旧日的规矩同她行礼。
原本是不该有什么交集的,然而某一日苏仁进宫办差后,回程路上,却是正好遇见了慕容云笑。只见她身着明黄色法衣,头发高高束起,一丝不乱,自带着一种超尘脱俗的气质,见了苏仁,主动上前来单手作礼。
故人相见,苏仁心情似乎不错,然而他似乎是久未恭维过人了,说出的话实在有些不伦不类,“长公主气色瞧着比从前好多了,看来这凡俗名利,果然累人,远不如寄情于山水来的好。”
慕容云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可是若当真要选,我还是更想要凡俗名利呢,只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当年被先帝指婚给藩王世子,若是景帝上位后便要取消婚约,怕是会令封疆大吏们都寒了心,没准还会怀疑这新上任的小皇帝是不是要拿他们开刀才不舍得把同胞姐妹嫁过去。
若按照从前慕容云笑的性子,想往江湖之远,怕是会蹦着高的假死逃脱,可如今她的亲人只剩了一个弟弟,她不想远嫁就是为着可以留在他身边扶持着,不能本末倒置。
所以,除了死遁之外,只剩了出家这一条路,且是一辈子都不能还俗的。
而到如今为止,慕容云笑也不知当年若是苏仁出手,是否能有别的路可以走。
这件事上,苏仁始终都在袖手旁观,也许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听他的话,去联合了章昭仪来对付苗氏一族。现在回想起来,若非如此,兴许父皇并不会过世也未可知。他是对不起母后的,然而却从未亏欠这两个孩子什么。所以大好年华便要斩断尘缘,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也许是她应得的惩罚。
所以,她才可以面对故人时犹自平静,且笑着道:“这次我能顺利留在京城,还多谢苏厂督出言相助。”
苏仁嘴角轻轻上扬,“这样利人利己的好事,本督自然是乐意成人之美的。”
当时慕容云笑还不知他内心在谋划着什么,后来真相大白的时候,不禁有些愕然。
而这引发了轩然大波的,正是这一年秋天,每三年一次按例修整完善法典之时。在所有上报的诸般需要补全、调整的疏漏中,苏仁所提到的一点,让景帝看了尤为头疼——自最初的大楚律例中,从未明确写出不许女子以经商为业,而历来甄选皇商时,却不允许女子申报,此自相矛盾之处,应该予以纠正。
皇商顶着响当当的名头,但归根究底还是商人,只不过是为皇家办事而已,若论起来,与民间走卒小贩,只有高低之别,而无本质之分。
轻贱女子的传统自古而有之,所以皇商不许女子申报,众人都习以为常,而叫苏仁这般提出来,却是难办的很。毕竟若论体力,女子本就比男人要差些,读书习字之类的,大都更是没有这样的条件。若是连经商做些小买卖都不许了,那些拖儿带女的寡妇,可是叫她们怎么活?
先前他默许了景帝将自己的长姐迎为国师,可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这一桩事情,却是意外地没有多少人出声反对,女子极少能从家族中得到足够的资本,小商小贩虽多,但能积累到足以申报皇商的程度,全国上下怕是也数不出几个来。
有心思缜密的人,又特意去查阅了关于女子为官的条例,待见到自开国以来,便明令禁止女子从政,绝无可找出纰漏的地方后,才纷纷松了口气——皇商这边倒是无所谓的,别回头松了这口子,他又要往衙门里塞女人就行。
而苏仁本身倒是并未想到那处去,他只是想要给那一别月余的妻子预备一份大礼。
因朝中不太平,所以三年期限一到,陈青鸾不得不独自南下,再去那处山中仙泉泡上一日,来压制体内的蛇毒。
这一路前呼后拥,倒是半点危险也没有,毕竟拜月教出了那样一个搅混了整座皇城的叛徒,如今正是十分谨慎,并不想与朝廷有什么冲突的时候。
回来的路上,都还未到京城地界,这一项变革就传入了陈青鸾的耳朵。
这三年来,苏仁并未再提起过此事,却是悄无声息的做到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没闲着,厂督府人口简单,下人都乖觉的过分,她一个当家主母,也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在庶务上头。反正府库内的所有钱财与商铺地契都可随便动用,所以在生意上头,她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当然了,凡是经过的地方,总是会多出那么几座学堂并医馆来,按她的话来说就是顺手为之,等注意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有那么多了。
到了城门口,陈青鸾随手撩开车帘,只见前头一人身着玄色大氅,迎风而立。不等她吩咐,马车便在那人面前停了下来。
“前儿虽然给你写信说是今天大约便能回来了,可时辰却不一定呢,你在这等了多久了?”将苏仁迎上了马车,陈青鸾驾轻就熟地替他脱了厚重的外衫,放在一旁。
“下朝之后才过来的,这趟路都不知走过多少回了,需要多少时间根本用不到算便知道了。”
见苏仁随口说完一句之后,便又歪在了软塌边上,只瞧着自己不再言语,陈青鸾偏头眨了眨眼,“特意过来接我,难道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同我讲么?”
苏仁瞥了她一眼道:“你定然都是已经知晓了的,又何必再叫我重复一遍。”
他心内是有些不爽利的,原本按照计划,陈青鸾该是要更早几日回京,应当正好是在回府的那一两日,新的律例才会颁布下来广而告之。哪知正巧有一久未现世的奇花异草被人于山中发现。奇货可居,便广撒了帖子,却是坐地起价,开了一场拍卖,价高者得。
陈青鸾听说了这一消息,便在南疆多留了好几日,最终自然是得了这名花,然而却叫苏仁预备好的惊喜早早便在半路就叫她听了去。
陈青鸾见这人又别起了别扭,凑过来蹲坐于软塌下首,昂首看着他,眸中满是期待,“那些都做不得数的,我就想听你亲口同我说呢。”
苏仁眼底浮现起一抹温柔,轻声道:“如今,女子亦可申报为皇商,若是你能取得这资格,来日便可光明正大地回罗兰去瞧瞧了。”
光明正大的踏上故土,这在陈青鸾从前相当久的一段认知中,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之事,而如今却已经触手可及。
虽然她从来都说自己并不想回去,但内心还是有着些许期待的,毕竟,那里还有她唯一的亲人。
山高水长,阿姐代替她被束缚在皇位上过着殚精竭虑的日子,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她是一定要去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第74章 扬帆远航(上)
申报皇商这件事,陈青鸾并不觉有何难处, 历来外臣本身并不许经商, 其亲眷自然也要避嫌, 而苏仁身份特殊, 她也就乐得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