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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制锦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想着靖安侯方才所说的话。
正走着,却听到前方有人道:“九哥哥。”
张制锦忙止步,却见拦着自己的,竟是张琼瑶。
琼瑶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九哥哥,你跟老太太闹翻了吗?”
张制锦道:“怎么?”
琼瑶说道:“九哥哥,你可要小心。”她走前一步,小声道:“我今儿无意中听老太太跟咱们太太说……”
之前老诰命传了宋氏,说起休七宝的事情。
宋氏毕竟还是有些忌惮的,便道:“老太太,我们自然是听您的话,可是锦哥儿那个脾气,老太太难道不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呀,要他答应休妻,倒要好好地慢慢地跟他说。”
“你说错了,”张老诰命俨然已经看破一切:“锦哥儿他不是吃软不吃硬,他是软硬不吃!”
宋氏一愣:“那假如,假如他不肯答应休妻呢……”
张老诰命阴沉着脸,低低说道:“如果他真的这么不识抬举,那么我也只好痛下决心了。这些年来由着他肆意妄为,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如果他真的肯为了周七宝不要张家,那么我就让他也试试一头栽倒尘埃的滋味!横竖你也不是之前的妾了,你是正经的张家夫人,你还有长子呢!你也该争口气!”
宋氏听了这话,才有些心定。
自从她给扶正后,张老诰命一直都冷着她,虽然自己的儿子也是三房名义上的“嫡长子”了,但实际上没有人肯把她的儿子放在眼里。
假如张制锦是个无能之辈,那或许她可以扬眉吐气,但偏偏张制锦是张府里最耀眼的一个人,想让人假装看不见都不成。
何况张老诰命也对张制锦寄予厚望,格外青眼。
如今老诰命终于松口,这让宋夫人不由地心头松快起来。
琼瑶说罢,又道:“九哥哥,如今闹得这样,我怕老太太会对你不利,你一定要及早防备才好。”
张制锦面上却仍是没什么波澜:“我知道了。”
琼瑶见他要走,忙又道:“九哥哥……”
张制锦回头:“还有事?”
张琼瑶迟疑地看着他,终于问道:“九哥哥,要是他们容不下你,你……你会怎么样?”
“天下之大,此处容不得,我自然可以离开。”张制锦淡淡的。
张琼瑶望着他,突然红了双眼,她小声问道:“那我呢?”
张制锦道:“你不是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吗?”
张琼瑶呆了呆:“九哥哥……”
张制锦回过身去,将走之时又止步道:“你很聪明,也已经大了,只不过有些事,我不希望你再做了。毕竟,不是每次都能侥幸蒙混过关。”
张制锦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迈步去了。
身后张琼瑶目送他离开,突然伸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还没有到三房院子,就见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竟正是七宝,身边儿跟着的是同春和秀儿。
七宝抬头看到张制锦,忙紧走几步奔到他身前:“夫君?你、你没事吗?”
她的衣着有些单薄,只外头罩着一件披风,帽兜还是歪戴着的,也没有系好带子,露出了颈间包扎着的伤。
张制锦垂眸看着,抬手给她将帽兜整理了一番,又将系带重新系好:“你跑出来做什么?”
七宝讷讷道:“我听说……听说老太太叫了你去说话,又厥过去了,有些担心。”
“担心老太太有个好歹,还是担心我?”
这会子七宝本来该回答“都是”,但她心中却一点也不想别的:“当然是夫君了。”
张制锦一笑,在她脸颊边上轻轻抚过:“我还以为,你还生我的气呢。”
七宝仰头,却牵动了颈间的伤,疼得低呼了声,两道纤纤的眉毛便皱了起来。
“别动,”张制锦扶着她的肩头,低头在她颈间看了一眼,“疼得厉害吗?”
“没有,本来都不疼了。”这倒不是谎话,只是伤口不疼,心里曾经一度疼过。
张制锦握住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回而行。
同春向着秀儿使了个眼色,一块儿先回去了。
剩下两人沿着廊间缓步而行,七宝说道:“老太太让夫君休了我吗?你怎么回答她的呢?”
张制锦道:“我若是答应了,难道老太太是欢喜的厥过去了?”
他很少开玩笑,如今说这句的时候,口吻也是淡淡的。
七宝禁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又牵的伤口疼。
张制锦垂眸看她:“别笑,也别大说大闹的。养好伤要紧。”
七宝“嗯”了声,问:“如今闹的这个样子,只怕不能善罢甘休,恐怕会让夫君为难的。”
“大不了撵我离开张家,”张制锦淡淡然道:“有什么要紧,横竖我养得起你……退一万步说,你还有嫁妆呢,也养得起我。”
七宝差点儿又笑起来,忙忍笑瞪他:“你、你怎么总是逗我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张制锦瞅她一眼,看着她辛苦忍笑的脸,哼道:“我倒是想问你,又容易笑,又容易哭,怎么这么容易变脸?”
七宝轻轻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会儿,七宝问:“夫君今日去面圣了?皇上说什么了?”
张制锦道:“皇上夸我娶了一位聪明能干的夫人。”
“胡说,”七宝愕然之际,抿嘴道:“皇上才不会说这话。”
张制锦道:“虽没有如此直白,但我看的出来,何况我也是这么觉着的。”
“我哪里聪明能干了,”七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最会惹事生非啦。”
张制锦道:“你若不聪明,怎会画出那样一幅画,若不是那张图,我又怎知道直接去找程弥弥呢。”
七宝才想起这件事来,她抬头看向张制锦:“夫君……真的看出来了?”
张制锦一笑,道:“我跟你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子,难道不知道你吗。”
修长的手指在七宝的耳畔轻轻一拂,那白嫩的耳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一颤。
七宝怕痒,忙伸手捂住耳朵。
张制锦道:“你在那难看的人像之上无缘无故画两个耳珰,在我看来,就差在旁边题词说这不是你了。”
时下的风气,女孩子们争奇斗妍的,多数都是从小时候起就打了耳洞,而程弥弥身为风尘女子,自然更是不可免俗。
但七宝怕疼,加上老祖母又疼爱,所以竟是没有耳洞的。
如今听张制锦点破,七宝差点又破功笑出声,喃喃道:“我还生怕夫君没留意到呢。”
毕竟在那种十万火急的情势下,他一时没察觉也是有的。
果然不愧是她的夫君……无所不能的人。
七宝略觉欣慰,低头偷偷地笑了笑,可想到颈间的伤,不免又迟疑起来。
踌躇片刻,七宝终于说道:“昨晚……夫君是怪我了吗?”
“怪你什么?”
“怪我……”七宝的心七上八下。
张制锦有许多要怪她的理由,怪她跟管凌风虚与委蛇、试图谋杀亲夫,并且在管凌风跟她那么亲昵的时候,张制锦偏生赶到,他自然是看见了,也许……还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你若怪我……也是应当的。”七宝垂眸,眼底黯然,声音也低低的。
张制锦止步。
七宝起初没发现,走出了一步才忙站住,她茫然回首。
张制锦盯着她,轻声说道:“打伤你的不是什么暗器,是我在进门的时候,拢在袖子里的冰。”
七宝睁大双眼,回想起来昨晚上颈间那一霎冰寒的感觉。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冰?!
张制锦道:“我是故意如此,好让管凌风放松警惕不去理会你。我算计了很多遍,那冰在射出之前已经给我捏在指间,融化的只剩下了眼睛可见的一点……那一点足够让管凌风看见,足够伤着你,但却不会要你的性命,因为在打伤你的时候它就完全融化了。”
那点融化的冰水跟刹那涌出的血混合,足够以假乱真让管凌风相信他辣手杀了七宝。
七宝紧闭双唇,眼睛里却慢慢地涌起了薄薄地水雾。
张制锦道:“裴宣质问我,说我是不是因为怪你,才用这种狠辣的招数,毕竟这其中如果有个差错,就会真的害了你。当时我回答他说,我绝不会有错,绝不会失手。但是……他不知道的是……”
张制锦盯着七宝泪光氤氲的眸子:“这样的事,我没有把握再做第二次。因为我虽然相信自己不会失手,不会出错,但我还是不愿意拿你的命去赌。你知不知道。”
七宝竭力睁大双眼,但泪还是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别哭了,”张制锦抬手给她将泪轻轻地拭去:“我知道你害怕,但是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七宝哽咽着喊了这句,张开双臂扑到了张制锦的怀中,“我一直都相信你。”
泪从眼中纷纷零落,洒在他的胸口,七宝把脸在张制锦胸口蹭了蹭,却又展颜笑了。
“别乱动,”张制锦将七宝抱住:“小心你的伤。”
七宝却一点儿也不觉着疼了,只是紧紧地用力抱着他的腰,又笑着说:“夫君真好。”
“爱哭爱笑,”张制锦叹了口气:“真拿你没有法子。”
虽是无奈的口吻,眼底的温柔宠溺却仿佛要漫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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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诰命醒来之后,看到身边围着许多的儿孙,以及同族的众人,老太太一时悲从中来,便呜咽落泪不止。
众人见状,一则安抚,同时又不免对张制锦恨恨的。
之前族中之人多半都忌惮张制锦的身份,不敢如何,但毕竟人心各异,有人嫉妒,有人憎恨,还有的人因为种种不可说的私心暗中视作眼中钉般。
比如之前白浪河一案里,张家的豪奴给处置之事,当时众人还不知情,但这两年下来,自然透出些端倪。
还有些人因为张制锦虽然官儿做的大,但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拉扯帮衬族中之人……所以这些人也都记恨着。
如今见如此,不免顺风撺掇起来,竟商议着不能放张制锦甘休,务必要去顺天府告他一个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