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砸了咂嘴,这小妖精的修行速度确实是快。
小妖精缓缓睁开眼,见莫愁正直愣愣地盯着他,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心虚来,暗自忖度,“她不会是因为烧香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莫愁心里根本就没和他搭在一条线上,她也抱着一份心虚不知如何与这小妖精开口,但她总觉得自己与谢清明私定婚约的事情总该和广寒坦白了,也免得惹他一顿空想,错在她身上付了真心。
“你陪我出去查点事情吧……”莫愁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她仔细斟酌又斟酌该如何措辞,表情严肃得如丧考妣。
如此一来,小妖精更加惴惴不安了。
终于,二人谁也忍不住了,同时道,“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皆是一愣。
广寒毕竟孩子心性,“哎呀,我错了,我再也不骗人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烧香可以积功德,利修行。我也没想到这阮语这么听话,就跑出去买了那么一大柱高香……”
广寒因为心里发怯,所以言语格外絮叨,还没等他说完,莫愁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检讨。
“我和谢清明定了婚约。”
莫愁说完这句话,连脸都不敢抬,便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留小妖精在身后独自消化这个噩耗。
广寒呆立在街头,他是个桂花树化的妖精,没长过心。若说万物有灵,而后生七情六欲,这是真的,可广寒第二次觉得胸口像被人冷不丁用凉刀子绞了一下子,竟然有了血肉之躯的疼痛来。
而第一次,是珵美被阴差带走那一天。
若是旁人,到了如此境地,一定会生出失落,惶恐,羞愤,甚至是仇恨,可这个没长心也没长脑子的小妖精只是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急得眼眶发红。
即便这小妖精往日里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是叨叨着说让莫愁跟了他,可究竟什么是“跟了他”,他也说不清。广寒只是本能地想永远能一睁眼就看见她,这就够了,她是前世的冷艳也好,是今生的娇小也好,亦或是哪一世托生成了个男人都好。
只要她在,就好。
可如今,莫愁说她和谢清明有了婚约,什么是婚约呢?是她就此要离开裘家后宅嫁到谢家去,还是要和谢清明从此浪迹天涯?
广寒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对,不对,他不能让莫愁离开,可他该怎么办呢?
“杀了谢清明?这个不难,对,杀了谢清明。”
广寒在原地转着圈,嘟囔着“杀了谢清明”,可突然他又定住了,方才看见点希望的愉悦霎时散了,“可我要杀了谢清明,莫愁该生气了。”
广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莫愁生气,他也没能力条分缕析地规划出路,但本能的,广寒觉得自己不能让莫愁生气。
广寒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月光下入定的夜晚,他看见自己从一颗月中飘来的种子,深埋万年而不发芽,得机天缘以修灵性,不就是为了等莫愁么?
想到这,广寒感觉自己的胸口堪堪长出了心,生出了窍,顿时喜不自胜,差点喜极而泣起来……
他径自挪步,向莫愁的方向追去,脚底仿佛生了风,一边跑一边在心底暗自思量,“万年我都等得,一世我等不得么?谢清明终究会先我们而去,我就立在那,万年都立在那,莫愁今生不能和我长厮守,来世也还记得我,总有等得到她的那一天……”
待一脸愧色的莫愁见到活蹦乱跳,甚至面露红晕的广寒时,惊得不知说些什么。广寒用带着桂花香味的纤长手指点了点莫愁的眉心,轻言道,“别皱眉,都不好看了。”
“你……”
“恭喜你们……”
莫愁狐疑地看了看广寒的双眼,没见一丝勉强的隐忍,便长舒了一口气,可她哪知道那咫尺之间,是怎样一番天人交战。
“你叫我出来,是和你去哪?”
“教乐坊。一个妓院。”
“妓院?干嘛的?”
“额……修行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广寒:我信了你的鬼,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36章 黑话
如若不是流连在如此喧嚣的灯市, 莫愁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如此贪恋烟火气了。
教乐坊, 位于景阳城的西北角的折柳巷内, 歌馆妓院酒肆茶楼鳞次栉比,是个文人雅士作乐, 贩夫走卒寻欢的好地方。
贩夫商贾的叫卖声, 妓女鸨母的揽客声, 丝竹管弦的流泻声……声声交织,声声融合, 捏成了烟火人间最本能的欲望之声。
莫愁觉得, 欲望才是最真实的人。
广寒紧随着莫愁穿行在息壤的人流之中, 一双妖媚的大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他左看看右瞧瞧,俯仰之间所见皆是他万年未曾见过的新鲜与热闹。
小妖精紧张地拉了一下莫愁的衣袖, “这……真是修行的地方?人间有这么多人修行?”
莫愁点头, 拉长语调道,“嗯, 修……身……养……性……的地方。”
酒香,茶韵,熏染,火烛, 小妖精一步三回头地打量着如昼的笼纱灯, 明火杖,高矮错落的阁宇,高高低低的宵檠, 行色匆匆的过客,语笑嫣然的美人。万年来,他只知道浩瀚星河和凄冷月色聊以驱除暗夜,哪知世上有如此灿烂通明之处,绚丽竟胜过白日。
莫愁浅笑,这小妖精只顾着讶异风景,却不知道他比这风景更为撩人。
果然,还未走到教乐坊,便有一群年轻俏丽的姬娥嬉笑着围了过来。一个粉装翠饰,甚是妖娆的少女伸了一指头,不轻不重地点在广寒的胸口,媚气十足地道,“小公子看着眼生,且到屋里歇歇脚?”
广寒那个小浪蹄子被少女这么一指,登时身体僵成了一根木头,莫愁心底暗笑,平日里说话没个把门的,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撩天撩地的,其实也就是个窝里横,遇见茬子立马就怂的主。
莫愁抬眼望了望,没见到教乐坊的牌子,便压低声音扮着男声道,“小阿姐可知道教乐坊怎么走?”
少女斜眼睨了一下莫愁,故作嗔样地撒娇道,“小公子,折柳巷里歌馆众多,偏去教乐坊做什么?是奴家不够漂亮,小公子不喜欢?”
莫愁莞尔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子,晃了晃,“世间女子娇美,不及小阿姐万一,怎奈我兄弟二人今日是来寻人办事的,还请小阿姐行个方便。”
少女也是个见惯了风月场的老手,大大方方接过莫愁手里的银子,道,“沿着折柳巷走到头,右转,便是教乐坊了。小公子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是去教乐坊撬美人的吧?”
去妓院找的可不都是美人么,可为何叫“撬”美人呢?莫愁看着少女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便立马明白这撬美人一定是句不可为外人道的黑话。
莫愁凑到少女耳边,“小生初走此道,也不懂撬美人有什么规矩,唐突而去怕犯了忌讳,还望小阿姐教教小生。”
少女一撇嘴,歪着头伸出一个鹅蛋般大小的拳头,不急不缓地一根一根伸出青葱玉指,最后摊着巴掌在莫愁眼前晃了一晃,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莫愁。
莫愁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块足金的锭子放到那净白的掌心,“小阿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少女见好就收,扭着妩媚的腰肢拉着莫愁踱向了灯火阑珊处,旁边已然看傻了的广寒赶紧跟了上来。
少女叹了口气,“啧啧啧,多好看的两个少年郎,怎么也干上撬美人的勾当了呢?”
莫愁赔笑,“也是生活所迫。”
少女玩弄着青葱玉指,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是,谁不是生活所迫啊?说吧,你要撬多大的美人啊?”
莫愁笑道,“小阿姐这话说的,既然是打算做大买卖,可不得多大的都要?”
说到这,莫愁都觉得自己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完全不知道黑话是什么意思,就能顺杆爬到现在。
“小公子口气还不小,杀人放火挖坟掘墓,当心下地狱!”
纵是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莫愁还是一惊,虽然还不知道撬美人到底是什么勾当,但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缓了缓心神,笑道,“饿死了一样下地狱。”
少女被莫愁逗笑了,便直起身子当起了教书先生,“到了教乐坊,别进去就说自己是撬美人的,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你得偷偷和妈妈说。”
莫愁道,“可有行话?”
“有,你和她说我是来找明娘子的,意思就是你想撬美人。她会问你泗水谁做王,你就答她自有帝江。”
泗水之王,自有帝江……莫愁总觉得在哪听过这句话,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便示意少女说下去。
“这时候对上了暗号,那妈妈就会问你谁载你渡的江。其实就是问你谁告诉你教乐坊可以撬美人的,你就把你朋友的名字说了就可以。”
莫愁一听,登时头皮发麻,她连撬美人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哪知道这行业内的人名?
少女见她犹豫,便问道,“谁领你上这条道的,你不知?”
“小阿姐,实不相瞒,我和我兄弟是一次在酒肆喝酒,听酒鬼提了一句,便财迷心窍走上这条道的,若有朋友引路,也不敢劳烦小阿姐指点啊。”
少女见莫愁实在会说话,便叹气道,“你这张嘴,再加上这相貌,若是不奸懒馋滑,也能安身啊。也罢,你今儿命好遇到我了,去了教乐坊就说是阮娘娘遣你来的。”
阮娘娘!这世界上怎么这么多阮娘娘!
莫愁突然揪住少女的手问道,“这个阮娘娘是干什么的?她长什么样?”
少女许是被拽疼了,道,“小公子,动手动脚是要加钱的。我不认识这阮娘娘,也不知道她是干嘛的。我又不是教乐坊的人,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听我的客人讲给我的,你自己斟酌着信还是不信。”
莫愁心底默念巧合,一定是巧合,她深吸一口气,笑道,“怎敢不信小阿姐,小阿姐继续说。”
“你要撬十三以下的美人,叫挖青笋,相对便宜些。要是撬十三到二十的叫掘竹林,可就贵了,不过你卖的价也好。”
莫愁隐约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赶紧问道,“那若是二十以上的呢?”
少女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谁会买二十岁以上的老姑娘给自家儿子配阴婚?那是选奶妈子!”
话及至此,莫愁终于明白撬美人的真正含义了,说白了就是买卖女孩给人配阴婚!她想起那日在墓地时香雪说的话,看来买卖尸体的勾当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行业链条。
不对,买卖尸体怎么可能去妓院呢?难道……
莫愁赶紧委婉问道,“若我现在手里有了意向顾客,可又没谈拢价格,该如何是好?”
少女毫不犹豫,“那就先放教乐坊养着呗,不过能被撬的美人多半都是病秧子,接不了客,养着可需要一大笔钱啊,这笔钱也得你这个掮客出。”
莫愁登时脊骨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猜得果然没错,在教乐坊买来的根本不是尸体,是待宰的活人!
广寒听得云里雾里,眼中又尽是光怪陆离的繁华人间,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莫愁,却被莫愁脸上难得的愤慨吓了一跳。
少女见莫愁似有怒气,便误会了,“小公子也别生气呀,这也是行规,毕竟大活人也得吃喝拉撒,先杀了万一卖不出去不就烂了么?虽说这寄存费要你们掮客出,你也可以加到买家的账上啊。”
莫愁一时没了与之周旋的兴致,便直接问道,“先看货怎么说?”
“没有先看货的,撬美人看的是年龄,看的不是样貌。样貌好身体棒的,留着当妓女多赚钱?都是些烂泥才会被卖掉配阴婚的。”
莫愁一拱手,谢道,“多谢小阿姐了,小阿姐也保重身体,切不可被撬了去啊。”
少女一愣,眼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少年怎么就变了张脸呢,本想骂上一句,一想到怀里那颗沉甸甸的金锭子,便暗自啐了一口,心想,“呸,没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广寒见莫愁拔腿就走,便赶紧跟了上来,半句没听懂的他没心没肺地问道,“方才那位姑娘,修得是什么道啊?”
莫愁没好气地答道,“她呀,可是厉害呢,修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
广寒点了点头,嗯,能养鬼驱使,果然厉害。
笙歌乐舞,鼓角争鸣,丝竹灌耳,笑靥如梦,尽管教乐坊位于折柳巷的最末端,可却是生意最为红火的一家。
临到门口,莫愁突然急刹住了脚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拉低了广寒与他耳语了一番。广寒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了滚滚红尘里。
莫愁只身一人甫一入内,便被几个颇有西域风情的女子缠住了,平日里见惯了肥头大耳的老男人,乍一见如此清俊的少年郎,竟都围了上去。
莫愁暗笑,敢情是我出银子买你们,还是你们出银子买我呀?
不知不觉间,莫愁便推搡着坐了下来,一位红服女郎大喇喇地坐在了莫愁的腿上,似一条没骨头的蛇似的黏腻地攀附着她的脖颈,笑道,“小哥哥眼生得紧,今儿第一次来?”
敢情这满巷的妓女开场白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