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是阿梨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红底金线,衣摆处是福禄鸳鸯,双袖上为凤鸾牡丹,一身喜气洋洋,更显千娇百媚。她安静坐在床铺上,有些紧张,手指不住搅着袖子,看看冯氏,又看看韦翠娘,轻声问,“好看吗?”
小结巴端着妆奁,还没等其余两人说话,便急急开口道,“好看,特别好看。”
他眼里亮晶晶的,拼命点头道,“我就没见过姐姐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阿梨笑起来,唇下一对梨涡,甜蜜蜜。
冯氏看得移不开眼,不住拍手说着好,虽笑着,眼里却含着泪。她不敢让阿梨看见,怕她多心,忙背过身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心中叹道,“总算到了这么一天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个孩子能走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
昨天临出门前,薛延和胡安和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聊天,虽早已有夫妻之名,但真正迎来这一天,还是觉得激动难耐。东扯西说聊了许多,最后时候,胡安和问薛延,“你现在什么心情?”
薛延想了许久,最后道,“我就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很值,没白活。”
冯氏想,能看到他们这样一路走过来,风雨同舟、安慰依靠,就算以后日子里没有大富大贵,只是朴实平淡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夫妻间最好的样子,他们有。
迎亲车轿准时而来,韦翠娘一直扒着窗户盯着街道,等瞧见大红花绸的花轿从街口缓缓行至时候,忙转身吩咐,“快去堵门!”
为了方便,韦翠娘还带了两个丫鬟来,加上小结巴一共三个人,闻言赶紧跑到门边,用肩用背死死抵着,任凭门外人用再大力气也难以撞开。
冯氏笑盈盈站在一边看着,嘱咐道,“你们当心些。”
阿梨的床铺正对着门,稍稍移开挡面的罗扇,她也能瞧见门口的动静。
越过了一盏茶时间,薛延带着胡安和和几个平素交好的兄弟上了楼,廊里围着一圈来捧场的宾客,吵吵嚷嚷,极为热闹。薛延手里捧着一只木刻的大雁为贽礼,他忍不住笑意,轻咳两声,抬手敲了敲门。
韦翠娘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扬声问了句,“谁呀?做什么的?”
旁边人笑着起哄,胡安和也笑,乐颠颠像是吃了三斤蜜。
薛延高声答,“娶新娘子的。”
韦翠娘眉梢一挑,赶紧小声道,“快,把门开条缝儿!”
小结巴领命行事,真的就只开了道窄窄间隙,露了只眼睛出去。胡安和瞧见,撸了撸袖子,指着他道,“个小白眼狼,平日里哥哥也待你不薄,怎么现在就一点面子不给了。”
韦翠娘在屋里吼,“别和他废话,塞红封进来。”
这是陇县婚俗,称为拦门,故意拦着不让新郎进,敲一次门就要送一次红封,往复三次才肯开门。一是为了留住女家的财气,二是为了拖延送新嫁娘出门的时间,显出娘家对新娘子的重视,督促新郎对她好。
胡安和不是真的生气,就是笑着逗小结巴玩,现听韦翠娘这么说了,也不敢往后拖了,赶紧从门缝里塞了个红封进去。
小结巴接过来,递给韦翠娘,又嘭的一声关紧门。
阿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屋里的人都在乐,也跟着笑,眉眼弯弯。
外头,胡安和差点被撞了鼻子,但他又不敢对韦翠娘造次,委屈巴巴捂着鼻头往后退了步。
薛延便就再敲门,扬声唤,“娶新娘子的。”
如此三次,韦翠娘才终是满意,大手一挥,放迎亲的人进来。
阿梨瞧见门口处乍泄的光,捏着扇柄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燕国习俗,女子出嫁之时以扇遮脸,为了遮羞,也多了些神秘的美。
客房虽不用作喜房,但被褥枕套都换成了大红色,阿梨娇小身形端坐于床上,广袖下露出半截皓腕,一团橘红色绣金线纨扇挡住多半的脸,耳垂上坠着流苏状纯金坠子,流光溢彩,微微摇晃。
看不见脸,但仍足以使人目不转睛。
薛延抱着木雁立在门口,一时竟呆住,心口跳若擂鼓,一瞬间,眼前一切都成了虚幻,就只剩下阿梨。
韦翠娘捂着唇笑,眉飞色舞道,“傻在这做什么,不接新娘子了?”
胡安和也着急,踩了他一脚,低声道,“别误了吉时!”
薛延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大雁奉给冯氏,完成奠雁之礼。
迎亲时候献雁为贽礼的习俗,古已有之。大雁为候鸟,南北迁徙有定时,且终生只有一个配偶,若一只亡,另一只也永远不再择偶。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象征一对新人阴阳和顺,也象征着对婚姻的忠贞专一。
小结巴充作小舅子一职,为薛延端来早备好的熟鸡蛋煮糖水,薛延一口喝尽汤水,急匆匆去背阿梨。
因着今日婚事之故,韦翠娘穿了身淡黄色衫裙,比起以往明艳样子,看起来平柔许多。
她站在宾客之中,瞧着薛延小心翼翼在阿梨脚前蹲下的样子,不由笑出声,偏头与胡安和道,“以往看他嚣张样子,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是个狠人物,今日不过结个亲,你瞧将他慌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这哪儿是娶亲,倒像是背一尊价值连城的玉娃娃。”
不知从何时开始,胡安和一与她说话就紧张,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说话简直和小结巴有了一拼。
他舔舔唇道,“喜,喜欢嘛,当然宝贝了。”
韦翠娘撩了下鬓边的发,瞧他一眼,刚想笑问句“你脸怎么那么红?”,那边便就吵起来,要出门上轿了。
回去的时候要走与来时不一样的路,寓意着“不走回头路”。
陇县不大,绕一圈也就一个时辰,喜轿由四人抬,路面平坦,倒也稳稳当当。成亲是大事情,若是街上见着花轿了,人们都会跑出来围看,小孩子嘴巴甜,若是碰见了新郎官,还能说几句好话要几颗糖果吃。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大人小孩穿着厚厚袄子站在街边,笑着看队伍驶过,热闹非凡。
阿梨拿下遮脸的扇子,从窗牖偷偷往外看,正瞧见小结巴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塞花生糖。
他脸冻的有点红,穿着喜庆,似是察觉到阿梨视线,回头望了眼,咧嘴笑了下,露出白白的牙齿。
阿梨靠回轿子里,不知想到什么,也笑起来。
她闭起眼,双手合十,指尖抵在下唇位置,在心里默默道,“爹,娘,弟弟,阿梨真的嫁人啦。”
两刻钟后,花轿停在家门口。
薛延骑马缓缓而行,胡安和与韦翠娘催快马早至半刻,一见着轿子在巷口露面,赶紧点燃了早挂在门口的爆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烟尘四起,邻里街坊都围在一边,笑盈盈地说着吉利话。
薛延下马,侯在一边,眯眼看着那簇燃着的爆竹,面上的笑根本收不住。
小结巴捂着耳朵,用肩膀蹭蹭他的,大声唤,“哥,哥!”
薛延听见,侧耳过去,“嗯?”
小结巴大笑,将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一股脑说出来,昨晚练习好多遍,这次竟一点没断,“希望你和阿梨姐姐能早生贵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比翼双飞,恩爱百年,花好月圆!”
“哪儿学来的这一套。”薛延高兴,狠狠揉揉他头发,道,“明年工钱翻倍。”
意外之喜,小结巴眼睛刷的一亮,“谢谢哥!”
爆竹燃尽,火盆被摆到轿前一丈处,薛延弯身对着轿门一揖,冯氏替男方长辈之职,轻轻拉开轿门。阿梨整好裙摆,由韦翠娘搀着下地,又迈过火盆,请来的喜娘适时撒出五谷,寓意趋避邪灵,又递来宝瓶,给阿梨抱着。
薛延陪伴在侧,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看她姗姗而行。
吉时正至,喜娘高唱,行交拜礼。礼毕,入洞房。
现在未时将过,离天黑还有约莫一个时辰,薛延需得回去操持宴席。阿梨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他仍旧回头望着,被胡安和推了下,才缓回神,往门口走。他没心思逗留,挨桌敬了一圈酒后便就忙不及地往家走,将剩下事情都交给胡安和。
胡安和那个酒量,两杯便醉三杯就倒,但又不能不管,只能一边在心里骂薛延重色轻友,一边笑脸相迎地应酬,一晚上过得苦不堪言。韦翠娘赶到的时候,他正抱着痰盂吐得肝胆都要出来,醉意朦胧,见着谁要教谁背论语。
……薛延却一夜活色生香。
洞房之礼,先行撒帐,即将红枣花生栗子等喜果撒向床铺,寓意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撒帐过后行结发礼,喝合卺酒,而后喜娘退出,将长夜交给夫妻二人。
阿梨仍旧持扇遮着脸,薛延早先在宴席上喝了些酒,虽未醉,但也面泛酡色,他手攥在身侧,黏黏腻腻都是汗。
却扇之礼,本该吟诗作对,但阿梨听不见,这步骤倒可以略过去。
薛延指尖温热,轻柔触在她腕上,阿梨体凉,被烫得一颤。
薛延喉结滚动,盯着团扇上的娇艳牡丹,在心里构想着那之后该是何等容颜,他深吸一口气,手下微微用力,终于使得阿梨缓缓放下了手。
罗扇轻启,红妆乍现,阿梨一双眸子里像是盛了潋滟水色,含羞望过来。
那一瞬,薛延只觉得,心都酥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往前探,将阿梨整个环在怀里,额头抵住她的肩窝。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甜香气,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极为轻柔,却足够撩人。
不知过多久,阿梨身子都要僵了,薛延却还是没有动作,她咬咬唇,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唤了句,“薛延?”
他似是没听见,阿梨便就又拍了次,“薛……”
还剩半个字含在唇齿间,阿梨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薛延压在了床褥之上。他双臂撑在阿梨腰腹两侧,头低垂,两人目光相对,呼吸交融。阿梨呆呆盯着他,薛延的喘息愈来愈重,过好久,俯身下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最开始极为轻柔,而后便就渐渐放肆,重吸重吮,几近啃咬。
阿梨双眼渐渐迷蒙,连他是何时将衣物除去的都不知道,喜烛仍燃着,一室通明,二人却已赤诚相见。
阿梨一身肌肤雪白,长发扑散在身后,躺在大红色喜床之上,对比极为强烈。
她用手臂挡着脸,眼神躲闪,不敢与薛延对视。
薛延压在她身上,眼底微红,小臂坚硬如石,用手搂着她的腰,缓缓沉下身。
阿梨闷哼一声,抱紧薛延的脖颈,咬着下唇。
烛影摇曳,阿梨还有印象的最后一幕是薛延在放纵过后微微仰起脸的样子,他眼中漆黑似笼了团雾,下巴上的汗滴落下来,汇入她的胸前。
他嘴唇微动,与她说,“阿梨,我们生个孩子罢。”
第56章 章五十六
转眼就要过年, 大街小巷都挂起来红灯笼, 商铺门口贴着春联,雪花银白铺在房顶上,年味扑面而来。
酒楼的修缮以及物件摆设无一不精致, 大堂还用雕花的屏风将桌椅隔开, 弄成一个个的雅座,客人即使不定包间, 也能不受外人打扰, 加上菜肴可口,物美价廉, 口碑逐渐传开,来这里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
生意愈发的好,阿梨也成了真正的老板娘,每日只做几道招牌菜, 其余时候便就歇着。生活富足起来了,阿梨也胖了些, 穿上冯氏缝的橘色袄子,脸蛋白皙像个瓷娃娃。
这日天头晴好,吃过午饭后阿梨没有回家,留在店里收拾阿黄早上闯下的烂摊子。二楼的走廊尽头是个小房间,地方不大, 只够放一张木榻,不能做客房,薛延与胡安和商量一下, 干脆留作休息之处,在屋中央摆了个火炉取暖,等酒楼里无事时候,也有个能歇歇的去处。
今个是月底清账的日子,胡安和带着账房忙了一上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小屋里便就只有薛延和阿梨两人。
火炉比起一般家里用的那种炉子要小一些,烧煤和碳,有一根长长的铁皮管子伸到窗外,将烟排出去。外头阳光灿烂,屋里被照得极为亮堂,加上火炉取暖,连外衣都不用披,只着一件薄衫便就够了。
阿梨将袖子挽到肘弯,对着满地的棉线愁眉苦脸,她蹲下身想要将线头挑出来,却发现已经缠成死结,根本找不到。
阿黄一脸无辜地蹲在墙角,丝毫没觉得它乱抓乱咬,把一笸箩的棉线都弄乱是件不该做事。
薛延提着它前腿,凶神恶煞问,“错没错?知没知道错?”
阿黄脖子一梗,两条细腿儿受不住愈发肥硕的身躯,愈发颤颤,一张饼脸上遮满了长毛,眼睛都找不见。
薛延越看它那副蠢样就越生气,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哈了口气,重重弹了它一个脑瓜崩儿。
阿黄发出一声言语无法形容的怪叫,两腿一弹撞了薛延膝盖一下,身子一拐就跳到了榻上。那上面还有一条薄被,它扭扭屁股,刺溜一下钻了进去,与沉重身形完全不符的灵活。
薛延被气得不轻,拾起一个落在脚边的被它甩得光秃秃的针线板就扔了过去,骂了句,“小王八蛋。”
阿梨无奈看了他一眼,捶捶腿站起来,“就别和它置气了,快过来帮忙收拾。也还算它聪明,带着针的线团一个没碰,要不然现在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