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和见终于有肯搭理他了,心中委屈更胜,“薛延,我吃不到丸子了。”
薛延挑眉,“为什么?”
胡安和说,“我得去一趟永定,我买了的簪子还没送给她呢,我今晚得送过去。昨天好不容易和她搭上几句话,就她那个性子,若是我今天再不去露个脸,巩固一下,怕是再吃一顿饭就把我给忘了。”
薛延讶异,上下打量着他,半是赞叹半是欣慰,“行啊你,出息了啊。”
胡安和苦着张脸,“我心里没谱得很,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要是她打我,也有个人能帮帮我啊。”
薛延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不去。”
胡安和眼里泪汪汪,“为什么呢薛延,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薛延刷的翻了页账本,看也不看他,凉凉道,“我们是过吗?”
阿梨只顾着专心缝衣裳,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在抬头去找剪子的时候才瞧见胡安和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她眨眨眼,又偏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薛延,笑笑没说话。
但不管胡安和是不是去鼓起勇气追求真爱了,丸子是一定要做的。
阿梨到底贴心,另外给留出了两份,一份给小结巴的娘亲,一份给远在永定的胡安和。
四色丸子顾名思义,有四个颜色,但不是用各色蔬菜搅汁拌馅儿染出来的色,而是用了四种不同的肉糜。鱼肉最白,像是奶色,羊肉次之,微微泛黄,鸡肉为金黄色,灿烂像颗小太阳,猪肉为暗红,颜色最深。
四种丸子做出来后,一半清煮,一半油炸,这样一来,便就成了八种风味。
丸子好吃,肉糜难剁,好在家里有三个男人,用不着阿梨上手。最大的那个最懒,就知道站在一边看,还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小结巴和阮言初一人守着一个案板,拿着菜刀拼命剁剁剁。
冯氏和阿梨也没闲着,忙着和待会做南瓜饼要用的面,糯米面粘稠,揉面团时要在手上抹一层干面粉,这样才不沾手。阿梨系着件深青色的围裙,笑着和冯氏说话聊天,家长里短地乱扯,时间过得倒是很快,没一会便就和好。
阿黄一直在灶台底下烤火,它倒是聪明,离得不远不近,省的一身长毛被烧焦。
小厨房就那么大的地方,三个人都有些周转不开,何况现在五个人加上只四仰八叉的胖兔子,阿梨洗了手,招呼薛延将阿黄抱出去,好宽敞些。
薛延手里抓了把没炒过的花生,眯着眼睛往嘴里塞,听着吩咐后嗯嗯啊啊应了句,但又不愿意动,歪着身子往灶台上一靠,戳了戳小结巴,“去把那只兔子扔出去。”
小结巴本来是个挺羞怯的性子,一双眼小鹿一样黑亮亮,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但自从和胡安和混在一起后,胆子却愈来愈大,话也多起来,嘴一张叭叭叭能说上半时辰。但薛延积威已久,小结巴还是不敢和他大声说话,闻言,小声嘀咕了句,“不是让你去吗。”
薛延拿花生弹他脑门儿,“怎么着,还说不听了。”
小结巴捂着脑袋往地上一蹲,耍赖道,“阿嬷阿嬷,哥哥打人了,您快来管管啊!”
薛延“嘿”了声,笑骂了句,“小兔崽子长脾气了。”
阿梨无奈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两人吵吵闹闹折腾了半天,本来一眨眼就能做完的事,但你推我我推你,阿梨的南瓜都煮熟了,阿黄还是若无其事地趴在原地,半点没受打扰。到了最后,是阮言初去将它抱回屋子的。
弟弟也是个温和性子,安安静静的,像阿梨一样,不争不抢,只顾本分做着自己的事,若不是长了张好看过分的脸,还真是很容易就被人忘掉了。
薛延长相也好看,但他一双狭长凤眼,薄唇剑眉,不怒自威气势,就算笑着也让人觉得没多友善。阮言初则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股浓浓的书卷气,高鼻子白皮肤,瞧着冷冷清清的,却很有亲和力。他不过十四岁,还担不起儒雅这样的词,但只消一眼便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腹有经纶的、很温柔的少年。
爱屋及乌,薛延喜欢阿梨,看着弟弟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他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他和阿梨以后也有一双儿女,那该有多好。
五个人十只手,几道菜而已,忙忙碌碌的,没多会就做完了。
丸子的馅子是阿梨调的,形状则是三个男人胡乱捏的,瞧着一个个都是干净精明的样子,做起菜来却一个比一个笨。阿梨和冯氏耐心细致地教了好多遍,但还是没什么成果,明明用手一捏,勺子一舀就成出来的好看形状,到了他们手里就成了千姿百态。
小结巴做的满头是汗,到了最后,一失手还拍扁了几个,他眼一瞪,傻傻愣在原地。
冯氏瞧见,赶紧安慰,“没事没事,肉饼也能吃。”
薛延不给面子,把他拍扁的那个单独拎了出来,瞟着小结巴道,“你自己做的,自己吃。”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晚饭终于做好。
四色丸子汤,糯米南瓜饼,白米粥,还有赵大娘腌了送来的咸鸭蛋,刀子烧红后将鸭蛋从中间切开,切口平整光滑,还会流下黄澄澄的油儿。这是一家人团聚之后,一起吃的第一顿正式的饭菜,冯氏热了酒,一人给斟上一杯,热热闹闹的像是过年了一样。
阿梨一直笑盈盈的,阮言初见她笑,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姐弟俩长得像,相邻坐着,冯氏看在眼里,心中乐开了花。
一顿晚饭快到尾声,阿梨饭量小,早就吃饱,薛延给盛了碗汤,哄着劝着要她再喝些,小结巴抱着南瓜饼啃得很高兴,弟弟慢条斯理吃着饭,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阿梨那边瞟,偷偷在笑。
屋里安静着,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就更显得胡安和冲进来的声音如万马奔腾。
他气喘吁吁掀开帘子,靠在门沿上,没头没尾吼了句,“薛延,怎么办!要来山贼了!”
第67章 章六十七
薛延手一顿, 诧异看向他, 问道,“你不是去给那个谁送簪子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安和一本正经纠正道, “什么那个谁, 人家有名有姓,叫韦翠娘。”说完, 他又拧起眉, 往前走了步道,“你们都不信我吗?真的要有山贼来了。”
薛延敷衍地“唔”了声, 没再看他,继续低头吃饭。
冯氏笑着朝胡安和招招手,“来就来了,编那些瞎话做什么, 就算你不说有山贼来,还能将你赶出去不许你吃饭还是怎么, 去拿副碗筷,过来坐下罢。”
闻言,阮言初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个位置。
胡安和没像以往那样,乐颠颠去盛饭, 而是仍旧面色沉沉地重复了句,“薛延,真的要有山贼来了。”
薛延正偏头和阿梨小声说话, 也没听见他在那嘀咕什么,胡安和一着急,噼里啪啦跑过去,按着薛延的肩膀一阵猛晃,“薛延!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阿梨嘴里含着半颗丸子,被他吓了一跳,掉到了腿上。
薛延一阵头晕恶心,一把甩掉胡安和的手,眯着眼睛吼道,“你若是不能把这事说出个花来,明早就让你爹过来给你收尸吧!”
冯氏哭笑不得,拿了干净帕子来给阿梨擦了衣裳,收拾好了,一家人一起听胡安和在那里叭叭叭。
胡安和站在地上,见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向他了,终于满意,他舔舔唇,小声道,“今个,我不是去永定嘛,我爹知晓了,便就让我去给王县令捎个东西,毕竟私下里的礼物,不方便官差往来送,我就去了。结果,我刚进衙门,就听见几个捕快聚在一块说小话,我悄悄听,竟然听见他们说!”
他一番话说得极具感情,面容生动,阿梨贴在薛延肩膀上看戏,她虽然不太知道胡安和巴拉巴拉说什么,但也能受到他情绪的感染。最后半截话最为慷慨激昂,脸都憋红了,但重点还没说出来,便就戛然而止。
小结巴紧张兮兮咬着筷子,被他这么一吓,牙差点硌掉,疼得眼泪都出来。
阮言初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安安静静坐着,手放在膝上,目光沉静。
胡安和往他那凑了点,问,“阿言,你想继续听吗?”
阮言初回头看了看阿梨的表情,抿抿唇,“……我想听吧。”
胡安和心满意足,又喝了半杯水,才继续道,“我听他们说,那几个骗子被抓起来后,要送到京里去审,估摸着是活不成了。但还有几个骗子头儿流落在外头,没被抓,那些头儿花钱雇了二百里外大行山上的山匪,说要劫狱!二百里而已,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估摸着,今晚就能到了。”
薛延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见胡安和最后一脸高深莫测样子,不可置信道,“几个捕快的闲言碎语,就把你给吓成这样?还劫狱,你怎么不说他雇了祝融来,要火烧宁北十三县呢。”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你不要这样与我嬉皮笑脸,此事千真万确,永定衙门已经布好兵力,严防死守了,就是怕那些山贼今晚偷袭。陇县与永定这样近,不得不防啊,县衙里有值守的捕快,我倒是不太担心,所以着急地来找你们了!”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便就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一个人相信。
阿梨伏在薛延肩膀上,笑得无声,胡安和心痛盯着她道,“小梨花,难道连你也不肯信我了?”
阿梨见他真的一副极为难过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伤他的心,她想了想,轻声问,“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胡安和说,“咱们人多力量大,若是聚在一起,也不怕那些山贼会拿我们怎么样!要不然,今个晚上,我们就都睡在一起罢!”
薛延凉凉问,“哪来的那么大地方,要睡六个人。”
胡安和原地转了圈,“咱们可以打地铺啊。”
“……”小结巴忍不住了,“二掌柜,你认真的?”
胡安和又急又气,一脑门都是汗,指着自己鼻子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一天里费劲跑了七八十里路,大晚上不回家不吃饭,就是为了耍你们玩?我怎么就那么不可信,我做过什么坑蒙拐骗不靠谱的事情吗?”
其实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胡安和虽然没办过什么大事,却也本本分分没捅过娄子,还是个读书人,心算得像是小算盘,出口就能成诗。但是,怎么就给人的感觉那么不靠谱呢?
阿梨没再说话,薛延扯了被子盖在她腿上,又将人往怀里搂了搂,没肯定也没否定。
最后还是冯氏拍了板,她叹气道,“那就按你说的做吧。”要不然也不知道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后半句她藏在心里,没敢说。
胡安和终于高兴起来,上前环了冯氏肩膀一下,小狗一样撒娇,“还是阿嬷对我好。”
薛延拿手捂住的阿梨的眼睛,不让她看这一幕。
折腾了两刻钟,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翻了出来,这才完成这一大业。阿梨坐在炕上,看着底下四个男人干的热火朝天,各色被子五彩斑斓铺了一地,胡安和虚得很,半趴在地上累得喘气,阮言初最细心,默默地将所有被角都抚平,最后还给胡安和盖了张被子。
北地的被面极有特色,大多是暗红底色,上面绽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瞧着富贵喜庆。屋子本就不大,现在这么一弄,寒冬腊月,却像是进了春,百花齐放一样。阿梨笑得不行,歪身靠在墙壁上,泪都要出来。
薛延气得直骂,“胡安和,你给爷听着,今天晚上要是山贼没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胡安和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地反问,“我死你活,有区别吗……”
薛延两手掐着腰,胸前的衣襟因为热而扯开,露出大片肌理,他冷笑一声,指着胡安和道,“再敢顶嘴,撕了你!”
胡安和屁股一扭,嘟囔着道,“泼妇……”
薛延差点背过气去。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冯氏适时地提着茶壶进来,薛延扭头看见,不敢再放肆,提起的拳头落下来,转身往阿梨身边去了。
冯氏站在门口半晌找不着落脚点,不由笑道,“你们这,弄得还挺好,就是我怎么进去呢。”
“阿嬷,你穿袜子进来就成,鞋子放一边。”小结巴站起来,笑着解释,边屁颠颠跑过去接了茶壶往炕上拿。阮言初去扶着冯氏的胳膊,让她方便脱去鞋子,又与她一起往屋里走。
棉被暄软,踩上去跟棉花似的,冯氏哎哟了声,慢慢坐下来,笑着道,“我活了这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呢,算是长见识了。”她摸了摸被子上的大朵牡丹,又道,“只是被面脏了,不太好洗。”
薛延盘腿坐在炕上,和阿梨头挨着头嗑瓜子,冷声道,“让那个姓胡的去洗。”
胡安和抱着枕头缩成一团,都没力气和薛延吵了,犹自唉声叹气。
折折腾腾,子时一晃便就过了,桌上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烛火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灭了。薛延托着腮靠在墙壁上,无聊望着窗外守夜,月亮很亮,清冷的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屋里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阿梨没睡熟,头枕在他腿上,闭着眼睛打着小哈欠。
薛延笑,玩心起来,拿手指去戳她的脸颊,阿梨鼓鼓嘴,双手拽住他的腕子,往自己脖子上贴,嘴里念叨着,“你手好冷啊,我给你暖暖罢。”
薛延手指微勾,坏心地挠她痒痒,阿梨小幅度地躲,实在躲不过去,又往薛延身边蹭,小声道,“好困了,你不要闹我……”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睡意,尾音拖得又绵又长。薛延听在耳里,心都酥了一半,赶紧把被子给她掖好,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阿梨真的倦了,没多会就睡熟,薛延爱怜抚了抚她脸颊,轻轻亲了下她的手背。
冯氏独自睡在炕上,小结巴则和弟弟一起挤在角落,阿黄今个晚上精神抖擞,在两人身上爬来爬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小结巴的脸上。小结巴半梦半醒地唤,“阿言,阿言,嘴里有毛。”
阮言初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了若无其事的阿黄,叹了口气,将它搂过来环在怀里,继续躺下睡了。
至于前半夜还信誓旦旦说要和薛延一起守夜的胡安和,现在翘着屁股睡得正香,不时打个呼噜,咂咂嘴,梦里还在背论语,念念有词道,“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薛延恨恨地骂,“王八蛋,我言你个鬼!”
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金灿灿照到屋子里的时候,胡安和姗姗醒来。
冯氏已经出去做饭了,阿梨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地上的被褥都收起来了,小结巴和弟弟都不见踪影,就剩下他,犹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万幸的是,薛延也不知去了哪里。
鞋底不好纳,极硬,阿梨废了好大劲才把长针从中间穿过去,抬眼就瞧见胡安和呆呆坐在地上。
她探身往门口看了看,见薛延没回来,赶紧小声冲着胡安和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