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言初说,“谢谢您。”
小结巴也跟着道,“谢谢您。”
“……”马神医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直到见着了牵着阿梨走进来的薛延,还有门口围住的一大家子人。
刚才还悠闲喝茶看书,马神医连外衣都没穿,只着一件白色中衣,现在见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明白过来,问了句,“好了?”
阿梨点点头,笑着应了句,“是呢。”
马神医颇为欣慰,感叹道,“本还以为身子弱,不好养,现在瞧着竟还很好,以后好好吃药,还是很有希望的。”说完,他又看向薛延,嘱咐道,“一定要好好将养,不要惹她生气。”
薛延说,“自然是会的,麻烦大夫了。”
马神医摆手道,“分内之事罢了,药是你买的,我就不过写了个方子,再施几根针而已,再说了,你这还给我包吃包住,多大的好事。”
薛延笑了笑,本还想再说点什么,楼下的小二却风风火火跑进来,欣喜冲着大堂内零星几个吃早饭的客人道,“你们听说了吗?战事结束了,告示已经贴在城墙下了,咱们老百姓终于平安了!”
此话一落,一片哗然,众人脸上皆是惊喜之色。
胡安和站在门口处,将楼下的言语尽数收入耳中,兴奋道,“战事结束了,咱们能回家了!”
阿梨隐约听懂,忙侧脸看向薛延,见他也是满面喜色,眼睛一亮,欢喜笑出声。
屋里一片喜气洋洋,马神医用帕子擦了擦胸前的茶水,开口道,“你们别急着走,怎么也得等身孕到三个月了,稳了胎象再走。准备要做足,好生看顾着,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薛延问,“神医,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北地吗?”
马神医抹了把胡子道,“不去,我还得给别人家看病的。但若是过几年后,我身子还爽利,倒是有可能会去一趟,云游四方嘛,五湖四海都得走到了,才能对得起这双脚。”
薛延笑道,“若是神医来北地,便就来寻我,食宿我仍旧包您的,不收钱。”
今日天气晴好,又双喜临门,晚上时候,阿梨亲自下厨,做了顿好吃的。
豫菜中极为有名的一道——拨霞供,若是用大白话,那就是兔肉涮锅。因为兔肉落入滚锅之后,颜色会慢慢发生变化,仿若云间朝霞,故取名为“拨霞供”。
这道涮锅味道鲜美,但做法却简单。取兔子一只,尽量放血,而后将肉切成薄片,越薄越好,这样才更入味,嚼起来也更嫩更滑。兔肉切好后,要用酱料腌上,多为姜、蒜、盐、葱花和腐乳汁做成酱料,现在河虾正当季,卖得也便宜,阿梨另做了份虾酱腌肉,给喜欢河鲜的人吃。
烹调不需其余步骤,直接将腌好的兔肉放入锅中,加水煮熟便就好。锅是特制的铜锅,底下有个空槽,用来放木炭,极方便。涮好的兔肉直接捞出来夹入自己碗中,喜欢吃辣的便洒些辣子,喜欢吃淡的则舀勺清汤,大家均吃得满足。汤底里还放了些笋、蒲菜、石耳和苏叶,荤素均衡,味道上佳。
马神医一直以为自己不是那种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但吃了后才知道,同样的一道菜,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是不一样的。夜晚风微凉,窗户开了条小缝儿,一群人围在一起,铜锅热气腾腾,喝酒吃肉,好不畅快。
唯有阿黄可怜,它被薛延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
马神医也不管那些养生长寿之道了,只顾着在辣椒叠里蘸兔肉,一口三片,吃得嘴唇都红通通的,连吃几口之后,有些遗憾道,“若是我明日不启程,便就能再吃几顿这样的美味了,真是可惜。”
薛延一愣,诧异问,“您明日就要走?”
马神医道,“人生就这么长,怎么能在一个地方逗留那么久,要赶紧去新的地方,瞧瞧新的景色才好。”
薛延颔首应着,想起什么,又问道,“神医,您这么到处游走,岂不是和您弟弟许多年也见不上一面?”
马神医哼了一声道,“见他做什么,穷酸道士,十年前问我借了三十两银子,我全部家当啊,但这么久过去了,一个字都没说要还我,我实在是懒得理他。”
小结巴叼着肉,接话道,“道士嘛,没什么钱的。”
马神医摇头道,“他也曾做过许久的官的,朝廷的封赏给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没钱,就是不愿意还我罢了。”
小结巴眨眨眼,问,“做官?”
马神医回忆了下,迟疑道,“好像是叫什么远什么的一个官?”
胡安和笑了,“哪有这样的官职,我都未曾听过。”
马神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没那么重要,我也想不起来了,吃饭。”
他不说这茬了,也没人再提,大家都以为是马神医记错了,或者他兴致来了,想要吹一个牛皮,只可惜技术不好,吹得有点漏。兔肉鲜美,也没人计较这事,欢欢喜喜继续吃饭。
第二日一早,薛延带着胡安和与两个少年一起,将马神医送出城。
临分离的时候,马神医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他弟弟欠了他三十两银子的事情,小结巴听得烦了,顺嘴就接了句,“不要再念了,我帮你留意着,若是见到了小马爷爷,便就死皮赖脸地冲他将银子要回来,再亲自送到你医馆里去,好不好?”
马神医大喜过望,连连应好,还和他击了个掌,说,“一言为定!”
小结巴应着,又笑眯眯与他道了别,四个人站在城门口的柳树下,瞧着马神医骑着新买来的小毛驴,一路颤颤悠悠地往东走。
回去的时候,小结巴和阮言初没回客栈,而是到了西街口去转了圈。他们昨个听伙计说这里有个新开的果脯店子,里头的桑葚子特别甜,想买一些,带回去给阿梨尝尝。
第77章 章七十七
马上要到了午饭时间, 两人也不敢多待, 赶紧买了便就走了。桑葚味甜多汁,极为可口,但是成熟的桑葚子极容易染脏衣裳, 又不好放太久, 做成果脯后便就好放了,和干吃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咬起来咯吱咯吱, 又很甜。
阿梨总是要吃药,味道太苦, 吃些果脯可以甜甜嘴儿。
自从战事停止的消息传来后,街上的警卫便就都撤了,人们也放松起来,行人渐多, 又有了些熙熙攘攘的感觉。小结巴和阮言初一路左扭右拐,就想着能快点回去, 但前面来了个舞狮队,人们踮着脚尖看热闹,挡住了大半的路。小结巴左右一看,干脆拉着阮言初从小胡同里穿了过去。
一路都顺顺利利的,眼看着怡家客栈的招牌就在眼前了, 巷子口却忽然冲出来五个小流氓。一个个穿的花里胡哨,手里提着乱七八糟的武器,三个拿着棍子, 一个拿着鞭子,还有个提了把刀。
小混混就连刀也是流里流气的,上头挖了一排洞,嵌着几个生锈了的铜环,风一吹叮当作响。
阮言初和小结巴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明了,这是遇上泼皮无赖了。
果不其然,最前头的那个叉着腰踱过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有些老大的模样,呸了口,斥道,“废话少说!把钱拿出来就放你们走,若不然的话,胳膊和腿儿,就只能留一个了!”
阮言初将小结巴拦在身后,冷声道,“让开。”
那人眯了眯眼睛,呵了一声,低低道,“小子,还挺硬气啊。”他眉一挑,抬了棍子指着阮言初鼻尖呵道,“老子最后问你一遍,这钱,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小结巴在后头撇了撇嘴,接了句,“我给你个大头鬼,老不要脸的腌臜泼才,眼睛长在屁股上了敢来惹你爷爷们!”
这一段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说得行云流水,把人骂得一愣一愣的。
身后那群小喽啰立时躁动起来,告状道,“老大,那小子骂咱们!”
为首的那个用棍子拍了拍手心,瞪着眼睛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降龙伏虎帮的厉害!”
年轻气盛的小混混就是不一样,说动手就动手,脑子一冲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那些人毕竟有兵器,且以少敌多,他们根本划不来,阮言初本想自己在后头拖一拖,让小结巴赶紧去找薛延帮忙,但小结巴却来了兴致,挥着拳头就上去了。他和薛延学过几天功夫,还是个三脚猫,但打法凶狠不讲招数,专门朝人下巴上揍。
铜头铁臂瓷下巴,找准角度揍上去,会让人暂时性晕迷,四肢无力。
见状,阮言初有些无奈,只得也冲上去,夺了根棍子,乱挥一气。
地痞流氓哪有什么好功夫,平日里靠吓唬人活着,现见着了两个不要命的,也有些犯傻。为首的那个已经被小结巴撂倒,剩下四个面面相觑一会,觉得自己不能太怂,又呜呜呀呀地冲上来。
几个人连追带打跑出胡同,乱作一团,街上百姓见着他们的样子纷纷躲避,还有人撒丫子往官府跑,想要报官。
薛延正靠在门口和胡安和说话,见此情景一下子便就黑了脸,他从门口拎了条扫帚,也想过去。
小结巴打的红了眼,比起那些人,他年龄小,个子也小,力气上不占优势,便就想坏招。踩着人家的膝盖蹦到人家怀里,双手抱着那人的脖子,凌空翻了一圈后用双腿夹住那人脑袋,狠狠一扭,两个人就都摔下来。小结巴一翻身坐在人家的背上,胳膊肘冲着后腰就是一锤,而后妈呀一声,底下那人就不动了。
薛延错愕地停住脚,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身旁胡安和也站起身,磕磕巴巴道,“夺……夺命剪刀脚?”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忽然出现了道声音,鼓掌大喝了声,“好!”
小结巴本来还想跳着去打最后的那个人,猛地听见这声音,吓得一个趔趄,歪扭着停下来。他回头看,竟是个黑脸的老头,他穿一身粗布短打,脸上皱纹密布,但精气神却极足。虽是个老头,可臂膀上肌肉遒劲,身材孔武有力,眼神气势十足,不是一般人物。
趁着这功夫,那几个小混混赶紧一瘸一拐地相互扶着跑了。
小结巴一脸茫然,摸摸鼻子,默默走到了阮言初旁边站定。那个黑脸老头的面相实在是太凶了,他看得心头一阵阵地紧,生怕被他抓着打一顿。黑脸老头却对他很有兴趣,还往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问,“小伙子,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啊?我看你招式很有新意啊,我很喜欢,来跟我学武罢。”
小结巴往阮言初身后藏,嘀嘀咕咕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要。”
老头“嘶”了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忽听旁边薛延唤了句,“征远大将军?”
老头一挑眉,回头仔细看了看,眼里也有些欣喜神色,上去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薛四儿!”
小结巴左右看看,更觉得迷茫了。
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其中关系才算真的理清楚。
黑脸老头名唤马启山,曾是燕朝的一员猛将,与薛延的祖父薛之寅是同一时期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初将周军赶至贺兰山往西那一战役,便就是马启山主帅,先帝认可他的功劳,封他为征远将军。
但马启山也是个倔性子,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先帝总是对有功之臣颇为忌惮,几次怀疑猜忌之后,马启山便就愤而离职,去做闲散野人了。
而昨日马神医嘴里那个欠债不还的弟弟,就是他。
薛延小时候学过几日武功,便就是马启山所教,再次见到先师,薛延很高兴,举杯敬酒,几盏过后,马启山咂咂嘴,旧事重提,又看向小结巴道,“我那会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小结巴半口鸡爪塞在嘴里,眨眨眼。
马启山敲敲桌面,又道,“我这辈子就只收过一个徒弟,那就是薛延,他祖父与我是故交,日日写信求我磨我,我不得已,才答应的。咱们开门见山的说,我今年五十三,退隐朝堂也有了十余年了,没有妻子儿女,老来寂寞,又瞧你挺有天赋,便想收你做关门弟子,一是为我作伴,二来,我这一身武学兵术,也总该有个人继承不是。自然了,愿不愿随你,我也不强求。”
小结巴还没说话,薛延却有兴奋之色,急急问了句,“您说的可是真的,不是玩笑话?”
马启山拧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令如山,朝命夕改那是懦夫所为。”
薛延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马启山抬手制止道,“唉,你不要多说话,让他自己做决定。我这个人哪里都不好,唯一点,我不强求,有缘便就珍惜,若是无缘,好聚好散便就是。”
说完,他侧脸面向小结巴,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我只给你一晚的时间,好好考虑,明早给我答复。”
闻言,桌上人都有些愣怔,小结巴抿抿唇,轻声答了句好。
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屋里点了几盏烛台,颇为明亮,阿梨靠在床上,安静地看书。薛延打了盆水来,一手抓着兔子的后腿,强制性地给它洗澡。阿黄不愿,胡乱扑腾,被薛延照着屁股狠狠揍了下,终于老实。
水溅了小半出来,地面都湿了,薛延低骂一句,强行按着阿黄的屁股坐下去,水刚没过半截身子,门却响了。
薛延一愣,晃神的功夫,阿黄已经找准空子逃之夭夭。
薛延没心思理他,他能猜中门口的是谁,甩甩手上的水,过去开门。
小结巴背着手站在门口,瞧见薛延的脸,有些羞涩笑了下,薛延也笑,抬手整了整他的衣领,往后让了一步,“进来罢。”
阿梨已经抬头,她换了个姿势,将书倒扣在一边,笑着道,“马将军的话,考虑的如何了?”
小结巴说,“姐姐,我想去。”
这答案并不让人意外,薛延和阿梨对视一眼,又问,“真的考虑清楚了?”
小结巴想了很久,最后低低道,“其实,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以后能做些什么。我出身不好,家里穷困,我也没学识,什么都比不得人家,我不想这样……其实小时候,我是有些愿望的,那时候在茶馆门口听先生说书,我觉得,我想做大侠,一身好武功,为民除害,或者做将军,一柄利剑在手,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但是我太瘦弱了,邻居听说了,都笑我,说豆芽菜还想骑马使剑呢,打得过我的看家狗吗?”
薛延还记得一年前最初见到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他那个年纪的身量,长得干巴巴的,说话还磕绊,唯有一双大眼睛,小鹿儿一样,清澈干净。一年过去,他长高了许多,虽稚气未脱,但已经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小结巴顿了顿,眼神中的难过一闪而过,“可是,我也不想做豆芽菜的,我不想碌碌无为,平庸过此一生。”
薛延唇角抿了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结巴稍微平复了下,吸吸鼻子,继续道,“我不似二掌柜的算账那样精明,不如韦姐姐干脆利落,更比不得阿言学识渊博,会读书。大家都待我好,我知道,我每天也很高兴,但夜半入梦时,也总会想,我到底哪里值得这些。我比常人出色的,好似也就是那分幸运了吧,我很幸运有个疼我的娘亲,很幸运遇见你们,也很幸运碰到马老将军。可我也想做的更好些的,我也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假以时日,给你们我的回报。”
阿梨瞧着他逐渐湿润的眼睛,轻声道,“顺子,你不需要回报任何人的,不要有这样的压力。你也不比谁差,我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