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和说,“我接了她要做八十八件陪嫁衣裳的活儿。”
薛延慢慢挺直腰,他看着皱着鼻子一脸兔子样的胡安和,想张口骂他两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薛延按了按额角, 过了好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不是说让你避开这件事, 不要碰吗!”
胡安和委屈道,“所以说邱府的那个二姑娘一肚子花花肠子啊,我又斗不过她。邱美云今日一早就派小厮到各个成衣铺子去通了气,说谁也不准接她妹妹的活儿,可是小厮前脚刚走,妹妹后脚就到了。但她没有自己来,而是弄了个老嬷嬷,满脸皱纹看着挺慈祥,笑眯眯说她要嫁孙女,想做衣裳。我也没把两件事往一起想呐,就笑着说好啊,你要多少件,她说要八十八!”
薛延戳了戳胡安和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没起疑心?普通人家成亲,谁要做那么多衣裳的。”
胡安和说,“我起了呀,我又不傻。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多,那个老嬷说,她孙女要嫁去大户人家冲喜,人家不差钱,给了几百两银子。她还说,若是这八十八件做成了,除去手工与针线,还另给咱们一百两的赏钱。”
薛延问,“那她怎么不去找夫家做衣裳,那么有钱的府邸,都是养着绣娘的,一个冲喜的妾室,自己带那么多嫁妆干什么。”
胡安和哭唧唧说,“我问了呀,我又不傻。但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孙女嫁去的那户人家的爹爹要死了,府里绣娘忙着缝丧服,没人理她,而且时间紧,四日就得要,但若是咱们动作快,三日内做成了,就还多给八十两!她要的布料本就贵,不是锦缎就是丝,这一单生意下来,咱们利润少说也要三百两。天呢,三百两呢,我嘴皮子就那么一哆嗦……就答应了。”
薛延拧着眉头,“那个二姑娘,为了做几件衣裳,她就这么编谎话骂自己?”
胡安和两只袖子缩在一起,靠着墙叹气,“可不是么,就是姐妹间争风吃醋,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发起疯来这么吓人。女人真可怕。”
薛延看他一眼,舔舔唇,而后赶紧拉着他袖子往外走,“不行,这家子脑子都玄乎乎的,咱不能要这钱。”
胡安和从后头拽着他小指,可怜巴巴道,“晚了……薛延,我们都签了契约了,违约要赔三倍定金的。”
薛延停住脚,他站在门口,抬手抹了把脸,过了好一会,回头冲他笑了下,“胡安和,若是我现在将你卖了,够不够赔得起?”
到了店里的时候,伙计们都因着不小心接了这笔烂生意而唉声叹气,薛延冷着脸进去,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寻了个位置坐下。胡安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言,只小心翼翼地给薛延撩门帘,端茶倒水,而后赔着笑站在他身后,还想要给他捏肩。
薛延头疼,将他的手扒走,问,“契约呢?”
胡安和“啊”了声,这才想起来,赶紧去账台把那张纸翻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他。
薛延都不知该气还是笑,他现在特别想拽着胡安和的脖领子揍一顿,但是瞧着那无辜的眼神,又下不去手了。
他喝了口水,从上至下将那张契约扫了遍,沉思一会,忽然道,“宁安说的上名字的成衣店一共三十家左右,你待会叫上几个伙计,把这些衣裳都分下去,一家做两三件,价钱就按着正常的来,别提嫁妆的事情,也别说要给谁,三日内做完后,要他们自己送到邱家去,咱们不要掺和。”
胡安和一直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只是接了这笔生意后,邱知府家的大姑娘会不会生气,而是他们能不能在四天内将这些衣裳都做完。签契约的时候他被钱给迷了眼,现在心静下来,他才想明白,这八十八件衣裳,那得做多久哇?一个好绣娘没日没夜,一天也就缝两件,他们一共也就七个绣娘,根本做不出的。
现在听了薛延这话,胡安和只觉豁然开朗,天都变亮了,他兴奋地绕着薛延转了两圈,拍着他肩膀道,“薛延,你可真是厉害着,我就知道你能给我兜得住!”
说完,他想起什么,急忙忙又道,“那一百八十两的赏银可怎么办?”
薛延说,“咱们陪着她折腾了那么一大通,猴子一样团团转,难道还要白忙活?契约在这里,她又没有提到不许外包这一条,咱们合法合理,按时交货,赏银是该得的。”
胡安和问,“可是,她不会告诉她爹爹,要来找我们的麻烦罢?”
薛延咬着下唇笑,“她不敢的,当初她敢对着咱们说那一大通乌七八糟的话,就是打准主意咱们惧怕她爹爹的身份,不会乱说。现在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她便也是不敢对着别人说的,要不然怎么办?哭着去求邱知府,说有个小裁缝铺子骗了她,把她的嫁妆单子揉碎了丢出去,还昧了几百两的赏钱吗。邱美云定是会洋洋洒洒告知整个宁安的。”
胡安和眼睛亮起来,往前一扑搂住薛延的脖子,高高兴兴道,“薛延,你可真是个在世小诸葛!”
薛延闭着眼骂,“你能不能滚远点?”
胡安和连声应着,“成成成,”他跑到账台边,翻翻找找,扯了两个本子出来,嘟囔着道,“我刚才想起来,那个老嬷还留下了本衣裳样子的,说要照着这个做。我待会将这些纸撕下来,让伙计一并送到那些店里罢。”
薛延慢悠悠地喝茶,漫不经心扫了眼,瞧着了书封上《彝家琳琅》四个字,忽而生出些兴味,勾勾手指道,“拿过来我看看。”
胡安和颠颠地给他送过去,边解释道,“那个阿约姑娘的娘亲是大凉山的彝寨人,她便就想要做些这样的衣裳,带到夫家去穿。”
薛延“唔”了声,随手翻了翻,问,“你那还有一本?”
胡安和答,“对呢。”
薛延卷起书在手心拍了拍,站起身道,“那这本我就带家里去了。”
胡安和了然,“给阿梨解闷去?”
薛延说,“来宝太小,离不开她,平日里在家太无聊,我给她多弄些有意思的书来,比做针线要省眼睛,也好打发时间。”
胡安和本是笑哈哈的,“那我以后也多留意些,到时给阿梨送去,”但看着薛延眼看着就要走出门了,他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要回家?”
薛延回头答,“嗯,回家吃饭。”
胡安和说,“你才出来一个下午,怎么又要回去,翠娘去收账了,店里就剩我,我再出错怎么办!”
薛延淡淡道,“脑子是个好东西,要是用不到的话,就卖给有需要的人罢。”
胡安和一滞,随后还想再说什么,被薛延轻飘飘一扫,便就噤了声。他搓搓手,小碎步跑到门口,恭恭敬敬掀开帘子送他出去,“您慢走。”
薛延摆摆手,拐到街角去买了二斤桂花糕,而后径直回了家。
来宝醒着,滴溜一双黑眼睛躺在摇篮里,冯氏坐在一边,拿着手里的小拨浪鼓逗他玩。阿梨已经开始做饭,炒凉粉,葱姜蒜都下了锅,浓浓的香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得到。
薛延也陪着来宝玩了会,拿手指戳轻轻他的脸,小孩子肌肤又柔又嫩,薛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像是揉面团,冯氏眼看着来宝就要哭了,赶紧打掉他的手,小声道,“别不正经。”
薛延说,“阿嬷,你看来宝的眼睛,像不像阿梨的,那么黑。”
冯氏笑着道,“像阿梨好,长大了肯定好看,说不定就长成阿言那个样子,温文尔雅的,多俊呢。”
薛延摸摸鼻子,辩解道,“我眼睛也不错。”
冯氏忙着给来宝擦口水,顺嘴道,“你是内双,显小。”
“……”薛延好一会没缓过劲儿来,但他又不敢说什么,跑到厨房去和阿梨嘀咕着讲小话。
厨房里柴火噼里啪啦的,阿梨忙得很,也没空理他,再加上她耳朵还没好全,平时正常讲话都听着费劲,现在薛延絮絮念念的,阿梨更听不懂了。她找了双干净筷子,加一块刚出锅的凉粉塞到薛延嘴里,问,“好吃吗?”
薛延说,“好吃。”
阿梨指了指墙角的小凳子,“那你去吃东西罢,不要和我说话了。”
薛延想不明白,他平日在外头那么威风的一个人,怎么一回到家,便就什么都不是了呢。
第94章 章九十四
吃过饭后没多会, 天便就黑了, 冯氏年纪大了,折腾不得,陪着来宝玩了一会便就回了屋子。
外头阴森森的, 不知是不是又下了雪, 靠近窗边就能察觉一股子寒气,因着孩子太小, 不敢受凉, 炕烧得热热的,墙角还点了小火炉, 暖和的像是夏天来了。薛延脱得就剩件单衣,衣襟半敞着,躺在炕尾的地方扇蒲扇。
阿梨倒觉得很舒适,她把袖子挽起来一点, 拿着特制的小剪子给来宝剪指甲,温柔又耐心。
来宝白日睡了太久, 现在还醒着,精神抖擞样子,他对着别人总是耍小性子,一不高兴就又哭又叫,但与阿梨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很乖。
阿梨牵着他的小手软, 绵绵像只奶香馒头,剪刀有些凉,不小心碰着皮肤又冰又痒, 来宝也不哭,眨着一双黑眼睛,好奇地瞧着,有时还会咯咯地笑。
阿梨看得心都化了,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轻声问,“来宝喜不喜欢娘亲呀?”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鼓鼓嘴巴,吐出一个白色的奶泡泡,阿梨笑起来,用拇指轻柔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转身去放剪子。薛延在一边看了全过程,笑得眼睛眯起来,娇妻幼儿,衣食无忧,日子美得连骨头都是酥的。
他手枕在后脑位置,歪着头,也学着阿梨的语气问了句,“那来宝喜不喜欢爹爹呢?”
来宝吧唧吧唧嘴,闭着眼睛不理人了。
薛延被气笑,勾着指头挠了挠他脚底,低声骂,“小王八蛋……”
阿梨又换了个剪子走回来,正看见他絮絮念念,无奈搡了下他肩膀,“骂自己儿子做什么,说他是小王八蛋,好似你能落下什么好儿。”
薛延哼唧一声,仰头道,“我解气!”
阿梨抿唇,小声说,“幼稚!”她在薛延脚边坐下,扯着他腕子将他给拉起来,捏了捏指肚,“别乱动,我给你修修指甲,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剪得漂亮些呢?”
薛延靠在她肩膀上,笑嘻嘻凑到她脖间闻香气,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啊。”
阿梨被弄得痒,笑着拱了拱肩膀,“你将鼻子离我远些。”
薛延说,“我不!”他看看将眼睛掀开一条缝,不知是醒还是睡的来宝,又懒洋洋道,“再说了,我不需要自己剪,咱家就两个男人,你不能差别对待,给来宝弄,不给我弄,那我可就要生气了。”
阿梨拍了他手背一下,哭笑不得,“他才两个月不到,你多大了?”
薛延说,“我二十了啊,但那又怎么样,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和一个疼我的媳妇。”
阿梨呆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抿抿唇,低头干活,不理他了。
薛延笑得没脸没皮,眼睛盯着阿梨的手指,看她用那个笨拙的剪子,稍微一使力,就将他的指甲给弄得整整齐齐的,这么瞧了一会,薛延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胡安和递他的那本名叫《彝家琳琅》的小册子。明明回家的时候还念叨着,但那会打了个岔,便就给忘了。
阿梨动作快,没一会就给他剪好,低头吹了吹碎屑,薛延搓搓手心,而后急匆匆道,“你等我下。”便趿拉着鞋跑到屏风哪里,把挂好的衣裳取下来,翻翻找找,终于找见,又邀功似的递给阿梨。
阿梨放到手里掂量掂量,很轻薄,她咬着唇,新奇问,“这什么呀?”
薛延粗略将邱府那两个勾心斗角的小姐妹的事给讲了遍,高兴道,“里头许多花里胡哨的衣裳样子,你看看,我以往都没见过的。说是只有彝寨的姑娘才穿的裙子,我瞧着有几件蛮适合你,若不然就给做出来,咱们穿个新鲜,过年时候也喜庆。”
闻言,阿梨兴味盎然地翻了几页,讶异道,“与咱们平日里穿的襦裙真的很不一样,却也好看得紧。”
中原襦裙上身短衣,下配束腰长裙,裙子为千褶百叠之样,腰间系以绸带,若是富裕些的人家,还会佩戴绶环。
燕朝未曾被周朝所倾覆的时候,是崇尚素雅为美的,与前朝的艳丽裙色不同,所取颜色多恬静淡雅,织绣之处较少,全素色的衫裙也曾盛行一时。其中裙色一般要较上襦鲜艳,最受推崇的配色有两种,淡黄衫子郁金香,碧染罗裙湘水浅。
中原的女子衫裙都是竭尽所能以展现女儿家纤柔之态,彝族的年轻女子服饰则截然不同。
一般彝族少女的裙子色彩鲜艳,喜用对比强烈的颜色,纹样繁多,民族色彩浓重,极有生活气息,取日月星云、鸡冠、牛眼等为花纹,大篇幅绣于裙摆衣襟之上,瞧着便觉艳丽张扬。且彝寨姑娘极喜欢穿镶边衣,戴三角荷包,下坠五色飘带,迎风而动,轻盈飘逸。
阿梨拿了件自己的衣裳与书上图样做比对,和薛延仔仔细细将其中差异给捋了一遍,薛延似懂非懂,听到快要睡着,阿梨好气又好笑,轻轻踹了他一脚,吩咐说,“你去将阿言找来。”
薛延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明年秋闱,小舅子还要温书呢,寻他做什么。”
阿梨说,“要阿言帮我画画!”
薛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扯了件衣裳,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阮言初来得很快,他对阿梨向来是有求必应,毫不含糊的,听说阿梨要他画画,他甚至将笔墨纸砚都一并拿来了,眉目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之色。薛延又给搬了个凳子,放好软垫,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让阿梨过去。
阿梨捏了捏来宝的脸,瞧他仍旧神采奕奕的样子,嘱咐薛延道,“你好好陪着他,哄不睡也没关系,别弄哭了就行。”
薛延盘腿坐在褥子上,把来宝晃晃荡荡地在怀里悠,自信满满应着,“放心罢!”
阿梨笑了,转身到桌边去,和阮言初商量着要画什么。她刚才瞧见那本小册子上琳琅满目的衣裳样子,忽然间来了兴致,想到若是将中原的襦裙与彝寨的裙子融合起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彝寨年轻女子的衣物配色更为大胆,鲜艳明目,在这一点上,很贴近周朝的趋势。周朝在未攻破贺兰山时,只是西边一支游牧民族,那里民风较为奔放,衣着颜色也是热情洒脱,这与中原是相悖的。改朝换代已近一年,两族服饰有渐渐靠拢之势,却仍旧相差甚远,走在街上也看着格格不入。
阿梨在想,既然这两个极端都不为人所接受,那若是采用一种新鲜的样子,折中融合,会不会就惹人喜欢了呢?
这只是个不成型的想法,阿梨也不知该怎么与薛延说,便就找来弟弟,想画给他瞧。
这段日子以来,薛延一直心心念念着开春棉花不再紧俏之后该卖什么衣裳样子的事,若是这种襦裙与彝寨的搭配能做的漂亮,那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成,那也不会损失什么。再者说,她心中既然已有了雏形,总不该憋着,便就试着去做做,万一成功了呢?
有薛延在她身后,没有后顾之忧,阿梨的胆子大了许多。
阮言初认真地听阿梨将她的想法讲了一遍,似懂非懂点点头。他画得一手好画,但书院所学,大多山水写意,竹花鱼鸟,至于仕女图,尤其是要显出衣裳样子的仕女图,他便有些不得要领。最开始画的几次,总有些别别扭扭,阿梨趴在一边桌子上,不急不躁,安静在等。
薛延抱着来宝睡在不远处,瞧着那姐弟两个好似画一样,悄无声息,只顾专心做事,连动作都是极小幅度的,不由弯弯唇角,伸手戳了戳来宝的胖脸颊,眯眼道,“儿子,你以后可千万得像你小舅舅多一点,别和你爹爹一样,若不然,我得多操多少心,多赔多少钱。”
来宝穿着冯氏亲手做的小花袄子,喜庆像个年娃娃,薛延让他躺在自己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揉他肉嘟嘟的脚。刚开始时候还好,但没过一会,来宝就有些不高兴,薛延的肚子太硬了,他不舒服,哼哼一声没人理,扁了嘴就想哭。薛延看见,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抱起来堵住嘴,“憋回去!”
来宝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看着薛延横眉竖眼样子,愈发泪眼汪汪。
薛延摸摸他屁股没湿,再摸摸肚肚还是鼓的,更加纳闷,这既没尿又没饿,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