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长公主府。
公主府的西北角落处,有一处小祠堂。
这处小祠堂是公主府的禁地,别说下人,就算是长公主自己,也轻易不会进去。
李易和往常一样,把祠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走到供桌前,把碗盘里不太新鲜的果子和糕点拿出来,再把新鲜的果子放进去。
接着给供桌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等这一切做完,他后退几步,左手一撩衣袍,跪在牌位前,以手撑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注视着前方的牌位许久,他缓缓开口。
“今早陛下下了诏令。”
“周太师一党,意图谋朝篡位,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诛,夷三族。”
“淑妃周婉词,赐白绫自尽。”
“皇三子秦彻,被贬为庶民。”
“白丞相为周太师犬牙,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被判秋后问斩,家人也被流放三千里,三代不得入京。”
“当年那些落井下石之人,也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一个都没落下。”
“父亲,伯父,大哥,小妹,钺儿,咱们李家,终于沉冤得雪了。”
燕明长公主站在门外,看着丈夫跪在祠堂里的背影,又跟着看向那一面面无声的牌位,抬脚轻轻走进去。
跪在了李易身旁。
“李家媳秦成鸢,拜见公公婆婆。”
“燕明?”
燕明长公主朝丈夫笑笑,“因为当年的事,我们秦氏愧对你们李家。现在李家昭雪,我也总算敢进来这祠堂,给公公婆婆磕个头了。”
李易到底没能制止燕明以长公主之尊给他爹娘叩头的举止。
只在她磕完头后,起身的同时把她给搀扶起来。
“燕明,我想回信国公府旧宅看看。”
“我陪你去。”
**
景寿宫。
景寿宫乃是历代中秦皇后居住之所。
当年这里被李皇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匠造司便在原本的废墟之上,重建了景寿宫。
和原本的景寿宫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座宫殿自从被重建之日起,就再也没人居住过。
时隔十多年,成佑帝再一次踏足了这里。
宫墙之内,庭院中草木深深。
房子就算当年建造地再结实再美观,没有人住便没有人气,现如今十年过去,也早就已经破败不堪,也早已成了被这宫廷之中的所有人彻底遗忘的地方。
还是在最近,因为周太师谋逆一案,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信国公府造反一案被重新翻起,众人这才注意到了这里。
有些宫里的老人也才想起,这座宫殿里,曾经住了一位秦皇后。
成佑帝把身后一众太监宫女随从全都关在宫殿之外,自己一个人穿行在这片荒凉的宫室里。
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虽然建造的一模一样,但到底不再是当年那间他也曾居住过不少时日的宫殿了。
成佑帝坐在漆色斑驳的门槛上,看着庭院中大片干枯的杂草,“静儿,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报应?”
他今年四十岁,后宫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后人。
而且他有种感觉,自己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
不是报应,又会是什么呢?
可这满院荒凉,注定不会给他答案。
李孑站在景寿宫的屋顶上,看着成佑帝失魂落魄地离开,这才脚尖一点,轻飘飘落在地上。
看着面前的宫门,李孑很快就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做的那个梦。
梦中熊熊大火,明黄宫装的女子把怀里的团子塞给她让她赶紧走,她回头,看到的就是这座宫殿。
在熊熊大火里燃烧着的宫殿。
现在身临其境,她似乎依稀还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度。
火烧到身上,该有多疼啊!
李孑原本已经有些有些动摇起来的心思又重新坚定起来。
让团子认爹?
做梦去吧!
**
大臣们有些不太习惯他们这位突然勤勉起来的陛下。
就好像浑浑噩噩许多年,突然醒转了一般。
不光是他们交上去的奏折都一一详细批复,就连之前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的大朝会,也开始每天一次不落的来了。
不过大臣们的压力现在也都陡然加大。
这一次周太师一案雷霆万钧地被判决下来,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朝堂之上的大臣,直接少了五成。
所以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被加了一倍的担子。
成佑帝似乎也察觉到了朝堂之上的萧条,本该明年才会开始的地方官员考核,大手一挥决定提前。
另下旨加设恩科。
这道旨意一出,京城因为周太师一案有些萧条的气氛陡然又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京城周边赶考的举子率先一步赶到,紧接着又是中秦各地的举子也开始整理行装,一路直奔京城。
御书房。
成佑帝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虞怀。
“你要跟朕请辞?”
“是,陛下。”
虞怀回答地毫不犹豫。
成佑帝把手里的请辞折子往桌案上一放,“给朕一个理由。”
“世界很大,臣想趁着年富力强,到处去走走看看。”
成佑帝听得嘴角一抽。
“若是朕不放你走呢?”
“陛下您现在应当也清楚,若是臣执意要走,您也拦不住。”虞怀拱拱手,抬眸朝成佑帝看过去,“陛下,臣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成佑帝对上虞怀的目光,心下一叹。
人去意已决,他就算用了强制的手段把人留下,也留不住虞怀的心。
更何况,他还真不敢确定能不能把人给留住。
再者,他也不想寒了这位助他良多的臣子的心。
罢了!
“虞怀听旨。”
“臣听旨。”
“地方官员考核在即,朕欲派巡按御史前去各处州县监察百官政绩。”
虞怀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察觉出来有些不对了。
果然,很快他就听见成佑帝的下一句。
“朕封你为巡按御史,中秦所率之土,爱卿皆可去。不知爱卿意下如何啊?”
虞怀看着成佑帝面上堪称老狐狸的笑容,突然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傻白甜的陛下。
不过他也明白成佑帝这是让了一大步了。
“臣,遵旨。”
**
城郊的小河边上。
天气一天天放暖,河水也终于全部破冰,水底下藏了一个冬日的鱼儿们也开始争先恐后的透出水面。
成佑帝和团子隔了一丈远,各自蹲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静静看着面前水面上的鱼漂。
“团子,”成佑帝突然偏头看过来,“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放着高高在上的大官不当,反而一心想着辞官去游历天下呢?”
虞怀一走,他好些天都不习惯。
虞怀在的时候,事无巨细都会给他安排好。
现在虽然身边还有个还算得用的宁寿,但到底还是比不上虞怀。
所以他对自己之前下的那道旨意已经有些后悔了。
不过金口玉言,断没有改口的道理。
他满腔郁闷在宫里不知道跟谁说,没想到跟个孩子自然而然就这么问出来了。
团子抬手把一条咬勾的鱼甩上岸,把鱼放到身侧的水桶里,又利落地穿好鱼饵重新把鱼钩甩进河里。
这才转头回成佑帝的问话。
“黄伯伯,您看这河里的鱼,为什么有的咬勾有的对鱼钩上的鱼饵不屑一顾呢?因为不在意。他辞官,自然也是因为不在意。不在意,又怎么会关心当官高高在上与否呢?”
“不在意么?”
成佑帝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好像是的。
虞怀这人,从来没有揽过权。
就连之前掌印使的职位,还有现在这个巡按御史的职位,也是自己强加给他的。
宫廷中明处暗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一点也不信没人招揽过虞怀,但据金龙卫的调查,虞怀是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势力青眼有加过。
只是因为不在意么?
“黄伯伯,我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跟您说。”
成佑帝回过神,“说吧,我听着。”
“我明日一早,就要跟着姨姨会漠北了。”团子抿抿唇,“这次过来找您,也是来跟您辞行的。除此之外,还要请您帮忙告知陈三叔一声,团子就不当面跟他辞行了。”
“这些天里,谢谢您忙中抽空陪我玩,我从小没有父亲,感觉您跟我的父亲一样。”
“回漠北,这么快?”成佑帝还沉浸在这个突然听见的信息上。
“不算快了,”团子低头数了数,“已经快两个月了,京城的画图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画好了。这就几天,我还是磨着姨姨点头答应下来的。”
团子看着身旁坐着的黄伯伯,“黄伯伯,我回了漠北以后,会给您写信的。”
成佑帝艰难地张了张嘴,“不走不行吗?”
团子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的亲人朋友都在漠北。”
“我可以把他们都接到京城来。”
“黄伯伯,”团子依旧摇了摇头,“对我来说,漠北才是我的家。”
成佑帝一时语塞。
他怎么忘了,自己再是如何喜欢这个孩子,可人家有自己的亲人。
自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比较好相处的长辈而已。
“团子,你可愿认我当义父?”
成佑帝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害怕。
万一这孩子回到漠北再不来京城了怎么办?
小孩子忘性大,或许一年两年还会记得他,但若是三年,五年,十年呢?
大概早就把他这个京城的黄伯伯给忘了吧?
不过若是两人之间多了一层义父义子的关系,年节走礼,过年探望,都可以变得名正言顺。
而且一想到团子会叫自己一声义父,他心头就忍不住漫上密密麻麻的欣喜。
面上也不知不觉多了期待。
团子有些意动,但还是犹豫,“我想回去问问姨姨,”目光不经意往河面上一扫,眼睛跟着一亮,“黄伯伯,你的鱼咬勾了,快拉上来!”
成佑帝从满心期待中转醒,忙拉紧手上的鱼竿。
谁知道不知道这条咬勾的鱼是不是太沉还是成佑帝养尊处优这么些年力气不够,他拉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鱼还在水面下挣扎个不停。
团子看不过去,索性放下手里的鱼钩上前帮忙。
两人齐心协力把鱼给拉上来,也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水。
胡乱把袖子往脸上一抹,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忍不住一笑。
接着同时转头,看向地上肥嘟嘟的大鱼。
“这条鱼待会拿回去能做上一桌菜了。”
蹲下身看鱼的成佑帝和团子都没有注意到河对岸也过来了几个出来踏青的人。
几位庄子也建在这里,趁着休沐日出来放松的朝中大臣看见对岸有人正在钓鱼,就起了围观的心思漫步走过来。
等走到岸边看见河对岸的人,其中那个穿着一身玄色锦袍的中年男人那张脸他们怎么可能不熟悉。
几人齐齐面色一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拜见皇上。”
河对岸,正在把鱼钩从鱼嘴里拿出来的成佑帝闻声身形一僵。
帮忙按着鱼不让它乱蹦的团子猛地抬头。
四目对视······